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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57 章 第一百五十四章,调查者(1 / 1)

清洁,缝合,敷药,和包扎,几乎用去了一个下午的时间。长时间闻着浓厚的血腥味,目视可怖的伤口,精细的手术由不容得一丝怠慢。就这样度过一个下午,秋茗感觉头很晕,夏日天气本就炎热,她的汗水也打湿了脊背。

但总算,伤口处理好了。

她精疲力竭,仰卧在地板上,看着身边的人,看那一道道伤口缠上了绷带,尽管经过了处理,却依旧有几处被血浸透了,那鲜艳的红色,令她感觉眩晕,也令她难过。

伤势并不是很严重,仅仅是几处皮外伤而已。这是件好事,却也没有多好。因为对手是故意不进行致命攻击的。她对此不知该作何评价。心里一面,觉得这举动虚伪可恶,另一面,又感到庆幸。

或许庆幸的成分更多一些,她不敢想象更加糟糕的结果。

她看着受了伤的爱人,巴托里·阿提拉,坐在那里,一言不发。身旁的火堆早已熄灭,火上架着的铁锅里,原本作为午餐的那一锅炖菜,也早已凉透了,不曾有人再动过一口,或许会加热作为晚饭吧,但是要添些水。先前的轻松调笑仅仅是昙花一现,此刻的现实,依旧是冷清,依旧是穷困无路。她们只有这空荡荡的小屋作为栖身之所,无衣无袍,也无被褥枕巾,简单粗糙的食物也来之不易。她们拥有的,似乎也只有彼此了。

然而为何会身处此境地呢?

因为她的执念,复仇的执念。然而今天的事情已经说明了这一目标有多遥远,多不切实际,多难以实现,又要付出多大的代价。看着眼前人沉默的背影,看那即便经过处理上药,依旧狰狞的一道道伤口,心里一直以来压抑着的愧疚,终于在此刻达到顶峰。曲秋茗感觉眼眶湿润,她自己的执着,却令身边的人,爱着的人为此受到伤害。

还要继续吗?她问自己。

继续为了复仇,做出更多的牺牲?

看着受伤的爱人,看着巴托里·阿提拉,她心中已有了答案。

是时候该放弃了。

放弃,离开,从此忘却仇恨。或许会抱憾终身,会时常懊悔,时常内疚。但至少,她还有身边的人陪伴,至少,她还能过着,设想中那简单,幸福,二人共度的生活。放弃其实很简单,只需要一点念头,一点意志,只需要一句话,几个字,她就可以从此脱离苦海。

否则,会是更加糟糕的结局。她不敢去想象。

只需要一句话,几个字。放弃,仅此而已。

她开口。

“阿提拉,我……”

“秋茗,你和那位相识的公差,都说了什么?”

几个字,却被打断了。巴托里·阿提拉盘腿坐在原地,背对着她,一动不动,她看到的依旧只有背影。

“……没什么。他问我夏玉雪是不是就是白衣人,我说是。”

曲秋茗回答问题,暂时的,将放弃的念头隐藏起来,“然后,他又问了更多关于夏玉雪的事情。我知道的,我都说了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但,我没对他说我们的事情,你的事情。我也没说过我们现在身处何处。”她补充,“他也没再多问,就这样了。他给了我一些菜,然后就离开了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阿提拉,我这样是不是做错了?”

对方简短的,一个字的回答,令她感到害怕。一动不动的背影,像是迁怒,像是责备,呼应她内心的自责,“是不是不该把其他人牵涉到其中?你生气我这样做吗?”

“怎么会。”

他终于转身,脸上,依旧是淡淡的笑,或许有些疲惫,但依旧是发自内心的微笑,却令秋茗更加自责,“并没有什么不好的。这样做很对,你本就没有必要将责任全都独自一人承担下来。实际上,若不是自身身份特殊,无法接受调查,原本就该选择通过官府。现在,既然这位公差和你相识,你也很小心地将我们的情况有所保留,所以我想我们可以信任他,不会让我们陷于不利境地。”

“那样就好了。”秋茗点点头,顺着他的话说下去,“这也总算是一个了结。”

“也没有那么容易。”

阿提拉又分析道,手指敲打着地板,面色并未如秋茗那样轻松,“她在这是有名声的。我们,还有那位公差,也没有证据,决定性的实质证据。你的身份顾虑,需要保密,所以不能当庭和她对质。没有人证,光凭怀疑和推测是无法下定论的。”

“但是,即便如此,有嫌疑的话,应该至少可以传到衙门受审吧?或许审一审,可以得到结果?这可是杀人罪行,不会那么轻易就放过的。”

“恐怕没用,当庭审问,她一定早已备好说辞,可以自圆其说。另外,官府也不一定能够公正明断。”他说,若有所思,“还记得我对你说起过,她曾经在保定新安县的一处湖淀渡口,遇见组织中一位杀手的事情吗?”

“……有点印象。”其实并不记得。

“她当时离场仓促,并未妥善处理尸体。事后又有几名船夫作证,县衙立刻向各省发出通缉令。上面还是假名身份,夏九儿。穿着打扮,年龄,相貌,口音,全都记录详细。”

回忆,“然而没过几天,所有的通缉令又迅速地全部撤下,好像此事从未发生。之后就再无人过问,除了……嗯,你知道的。”

“对……我知道。”

“这样的事情其实过去也发生过几次,没人知道为什么。很奇怪,所以这次,我担心走官家途径,也会是类似的结果,不了了之。反而给我们添了麻烦。”

“我一直以为这是组织里做的手脚。”

秋茗问,“为了替她掩盖罪行,难道不是吗?”

“不,并不是。我查过,组织里从没有过这样的指令。”阿提拉回答,“幕后头领就是朝中重臣,怎么会为了保护一个手下如此繁复动作,自惹麻烦。”

“那么,会是何人所为呢?”

“……”

阿提拉沉默了,并非不知道答案。相反,他知道的很清楚,所有关于夏玉雪的事情,他都查过,他当然清楚,此事若非组织,会是何人所为。然而,他不确定,这些事情,是否应该告知秋茗。

朝中朋党纠纷。

严家父子的对头,内阁次辅徐阶。

同徐阶来往密切的宫中人物。

并不起眼的一位司礼监。

情报传递。

京城郊外的小楼。

酒坊——

“阿提拉,我记得你提到过,夏玉雪并不是忠于组织的吧。”曲秋茗想了片刻,说,她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,“实际上她是卧底,伪装成杀手身份在调查组织。这对我来说并没有区别,罪依旧是罪,惩罚依旧是惩罚,无论如何。但是若按我们这样分析,会不会,这种包庇举动,是她背后的真正势力做的?”

“……”

酒坊。

“她现在是不是还受保护?你是不是担心,官府还会像上次那样替她包庇?”

“……”

山间的酒坊。

黑夜。

奇怪的人,熟悉的人,过去的人,全部聚集。

酒。

血腥气。

那个女人。

“阿提拉?”

“嗯?”

他好像这才回过神一般,好像并未听到问话一般,抬起头,望向秋茗,若有所思,最终还是回答,“或许吧,我也不清楚。总之,我不觉得这件事会就这样轻易解决,还有很多问题需要考虑。”

“那么,我们该怎么办呢?”

“先暂时什么都不做吧。”他说,站起来,走向熄灭的火堆,将火重新点起,“等一等,看那位公差的行动会有什么结果,再说吧。我们先吃晚饭。”

“哦,好吧。”

“秋茗,去打水。这锅菜要加水再煮一次。你中午做的菜真是太咸了,以后记住啊,煮蔬菜不需要加酱油。”

“好,记住啦。”

秋茗站起来,提着水桶向门口走去。拨开门闩,出门前,又再次回头望了阿提拉一眼。看那火光前的背影,暗暗的,肩膀,腰间,手臂,尤其是右臂那一处不知何时受的旧伤。看那一片片血迹,不由觉得心疼。

对方刚才故作轻松的口吻,借口饭菜的事情,明显是在转移话题,她怎会听不出来。看来眼下,他们要面对的,确实是很复杂,很困难的事情。

她希望一切顺利,希望吴九能够依法将罪人逮捕归案,希望她的仇恨因此得到满足,希望正义得以伸张,希望结局圆满。然而,或许正如阿提拉所说一般,此路不通。

那样的话,难道最终,复仇,还是只能通过自己实现吗?

难道最终还是无法放弃,无法离开?

还是要让阿提拉,让自己的爱人,让保护自己的人,承担更多的责任,更多的痛苦,更多的伤害。

还要继续,不得不继续吗?

秋茗望着那背影,不由得叹息一声。

“怎么了?”

“没,没事。我去打水了。”秋茗快步走了出去,不想让对方发现她的顾虑,她的矛盾与纠结,她的内疚。

“嗯。”

巴托里·阿提拉听着身后的脚步声,并未回头,蹲伏在火堆前,添上一两根新柴。看火燃烧着,渐渐旺盛起来。火光照亮他的面孔,却也令那张脸带上浓厚阴影。他的表情凝重,他也有思绪,他也在内心反复思量。

火。

那个女人。

火。

“水来了,好沉的呀。”

“秋茗,晚上……我可能要出门一趟。”

“去哪里?你都受伤了,还要去再找她吗?”

“不……不是去找夏玉雪。……去做调查,只是去做一些调查而已。”

“……不会有事的吧?”

“应该不会。”

“那么,嗯,我和你一起去。”

“不,我想一个人行动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别再问了好吧……别再问了。我不想你和我一起,至少现在不行。”

“好吧……你要小心。”

“只是调查而已。”

调查。

铁拳,姓名巴托里阿提拉,西方异域马扎尔国人,据传此国古时为匈奴人领地,后马扎尔人建国,阿提拉实乃匈奴一单于之名,能征善战,骁勇异常,威震西方,巴托里因而沿用为己名。

——记录其一,木野狐。

今日下午没有课。傍晚时分,夏玉雪在自己的房屋中,看着那本厚厚的经书。书中的文字,叙述的内容,她感觉有几分熟悉,更多的却是陌生。这些话,或许她曾经在什么地方听过,然而如今,她却想不起来了。她发觉自己现在的记忆力越来越差。

但是对木野狐这位记录者,她却有很深的印象。木野狐和她一样,是潜伏在组织中的调查人,但她们各事其主,只是偶尔互相交流。自己手中的这本经书,便是由木野狐收集整理,关于组织中人的资料。

她在其中找到了巴托里·阿提拉的信息。

铁拳佩有一双臂铠,攻守兼备,因而得此名号,及贴身锁子甲一副,刀枪不入,两者均为西方制式,与中土不同。擅使长剑,所用剑法亦为西式,偏倚挑拨刺划,举重若轻,动作灵巧,令人难以防备招架。

并于身前挂细银链一串,坠十字形架。此为西方教信物,唐时景教,即为其中一宗,元时又传入,称谓也里可温。巴托里即为此教信徒,常携记录教义手册一本,时时翻阅,宣讲圣迹。更兼一日行七祷,七日行一礼,组中多有所闻,亦有人为其感召改念。

——记录其二,木野狐。

木野狐并未记录下,她自己便是那受感召改念的一员,她也入了此教。夏玉雪心想,调查者一贯如此,较少谈及自身。

继续阅读。

嘉靖三十一年,介绍入组,于探部任事。

三十三年,转任镖部。

次年,转任刑部典狱。

——记录其三,木野狐。

九年前,当阿提拉来到明国时。木野狐就是介绍他入组的人,后来两人成为了情侣。这段关系维持了三年。三年后,他们分手了,巴托里·阿提拉因而转任镖部。分手的原因,夏玉雪并不清楚,木野狐似乎也不愿再其中多谈。

任典狱之后的事情也没再提。这个原因,自己却是知道得很清楚。因为之后不久,木野狐的身份就被揭发了,在一次外出任务的时候遭到了暗杀。夏玉雪对整个过程一清二楚,因为她就是那个负责暗杀的杀手。木野狐是被她杀死的。

当时的场景,还留存在记忆之中。她从背后刺出一剑,一击致命,没有让木野狐发现自己,这或许是件好事。她也还记得自己当时的思绪,并无犹豫,也并无悔意或者感伤。只是觉得有些讽刺。她只当这是寻常的任务,无数个任务中的一个而已,并没有什么特别的。杀手总是如此,也必须如此的,所以她现在已经不再做杀手了。

如今再回顾往事,她也没有更多新的想法。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,过去的事情,无法改变,也无法挽回,更无法消除,还是不要想念太多,思考太多的好。巴托里·阿提拉对此并不知晓。既不知晓木野狐的真实身份,也不知晓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。她不打算将真相告知对方,何必。

夏玉雪将经书合上,站起身去点灯。此时已是黄昏,昏暗的夕阳余晖从窗口照入,已不能再支持她阅读。并且她也不打算再读下去,也没有什么好读下去的。经书之中,关于巴托里·阿提拉的介绍文字只有这么多了。

这一词条未完善,她也不打算再帮助完善。虽然知道一些事情,比如他在镖部与青鸟和花名书搭档,两人身亡——真实意外,并不是自己杀的,他便转去了刑部,但保镖的事情还继续做着。刑部认识了影渠,无疾而终的感情。恒河沙与泼墨本是囚犯,被他介绍入组。这些女子,先后也都亡故了。然后,如今就是秋茗。

秋茗。

她不知秋茗以后会如何。会不会,也像过去的那些人一样,随他信奉他的宗教,也像过去那些人一样,最终……

所以她才会查阅经书,才会希望,能够通过调查,了解更多关于他的事情。

然而并未有新的了解,经书中记录的都是她已知的内容。未知的,也未记录。这一词条未完善,她也无法完善。她不知道,不知道在那遥远的西方,名为马扎尔的国家,巴托里·阿提拉又有怎样的经历。最初为何离乡,又为何会来到这东方的异国生活。

不知道吗?不,又好像知道?

不,好像曾经知道,但现在又忘记了。记忆啊。

马扎尔……真奇怪,她印象中更加熟悉的名字是“匈牙利”。这一印象又从何而来?为何会在她的脑海中浮现?若是过去的记忆,她又不能再回想起更多。她在何处听过这个名字?

夏玉雪觉得,自己最近的记忆真的越来越差了。

她再次回到书桌前,看着那合上的经书。她想,自己当时为何要将经书取出呢?倒不是说她记性差到连此书的作用和价值都忘记了。她只是不明白,自己当时那样做的理由?这过去的书本,对她的调查毫无用途,她早已心知肚明。然而为何还要取出,为己所有?

巴托里·阿提拉。

你的过去,究竟是怎样的呢?

在匈牙利——不,在马扎尔的过去。

匈牙利……这不是我国之名,这是日耳曼人的叫法。我为何也如此称呼祖国?或许是离别很久了。对过去,对故土,甚至对母语都已淡忘了吧。然而,这个名字也很好。匈牙利,匈人居住过的土地。我是匈人,是阿提拉的后裔。

我是巴托里·阿提拉。

我来自匈牙利。

……又这样。

夕阳落幕,黑夜降临。巴托里·阿提拉在做过晚祷,告别曲秋茗之后,离开山间的猎户小屋,凭着记忆,又走上山路,步入太行山的密林中。

一路上并无阻碍,没有人巡逻,没有人放哨。他没有见到任何活生生的人。他再次来到了这个地方。不知已走了多久。

他依旧身着黑衣,双臂装配拳甲,腰间的皮带上系挂长剑。依旧,黑色的斗篷,黑色的长发,晚风吹动如同狮鬃。依旧,倚靠那棵早已枯死的树木。

这一次,他终于察觉,当来到这里的时候,他的身上发生了一些改变。例如,他的意识里,开始不由自主地用异族的语言来称呼国名了。

匈牙利。

这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细节,毕竟,他曾经学过日耳曼语,有时混淆也不足为奇。但一而再,再而三的混淆,就实在蹊跷了。

以及,脑海中多了很多新的知识,关于国家,关于历史,关于语言,关于家族,关于地理,关于信仰的无趣知识,杂糅着,混合着,充斥脑海。他不知为何会这样,他自认并非学者,从不曾有过如此渊博的知识。不像她……

过去的回忆又开始作祟。

这是一个诡异的地方。目视从那建筑的窗户中透出不停闪烁,变换色彩的灯火,听着那隐隐约约不知是何乐器弹奏的陌生曲调,呼吸着空气中的浓厚酒味,以及血腥味,他开始感到不安。

他感到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,秋茗缝合的伤口,被针线贯穿而过的伤口,麻药的效力渐渐开始衰退,疼痛渐渐开始弥漫,尤其是左臂的旧伤,他能够感觉到臂铠之下的肌肉在跳动,血液流淌着,烧灼着,化为齑粉的碎骨刺破皮肤。

这是一片不圣洁的土地。

巴托里·阿提拉用完好的右手举起胸前的信物,默默祷告。他想呼唤他的神保佑,心中念着的,却是曲秋茗。远在数里之外的秋茗。他想,该睡下了吗?还是依旧清醒,不安地,却又无助地等待着他平安归来?他记得走时秋茗又再次叮嘱,不要受伤,不要冒险。

“阿提拉,无论如何,别再为我犯险了。”

话语犹在耳边,“我不想见你为我这样。若必定如此的话,我宁愿放弃。比起复仇,我更加在乎你的平安。这不是你该负担的责任。”

他其实很希望秋茗可以放弃,可以离开。希望秋茗可以意识到,这也不是她自己的责任。阿提拉心里想,或许这次调查也可就此放弃。或许现在回头也还来得及。转身,离开,回去,然后就和秋茗一起离开,这样的结局自然是圆满的。

只是他知道,秋茗是不会甘心放弃复仇的,即便口中如此说,心中也总还记挂。

因而,他也不会放弃这次调查。

那么,必须得前进了。

即便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什么,是谁。

他的右手放下十字架,转而伸向剑柄,预备着。

迈开脚步,向着那庭院楼屋走去。

一步。

“咔哒——”

那金属构件扳动,运作的声音。只需听过一次,便可清楚记得。

巴托里·阿提拉迅速地转身,斗篷挥过半圆形的弧线。他伸手抽出腰间的十字剑,向身后刺去,眨眼之间,动作迅速。

然而这本该致命的一击却停滞住了。

他的剑尖,指着对面,也就是方才身后人的咽喉。来人靠近,悄无声息,竟然就站在他身后,离得如此之近。他自然可以认出那张面孔。

“你?”

对面的,是一个女人。长发束扎,高马尾,额前的刘海遮挡住一只眼睛,完好的那只,显现在外的,只是一个黑峻峻的洞口。对阿提拉的问话,女人却依旧保持安静,不予回答,因其无法发声。

手中的武器却是最好的答复。这次不是火绳枪般的长兵,但似乎是另一种,很短的火铳,握在手中,和那眼眶一样黑峻峻的洞口对着他。女人并未伸直手臂将武器贴到他的面前,所以他是不太可能有机会抢夺反攻。

他也并不想反攻。他并不是来此战斗的,暂时不是。

“我来找那个女人。”

巴托里·阿提拉说着,配合地举起双手,手中反握的剑低垂着,一双眼睛却依旧死死盯着对方,“带我进去,神弓李莉娜。”

李莉娜伸出不握枪的另一只手,指了指腰间,示意。

“你不没收我的武器?”

阿提拉将剑重新收回腰间。

李莉娜是不会回答他的问题的,又用手中的枪划了个半圆。

阿提拉转身,然后感到一边肩膀上被拍了两下,于是便朝那庭院走去。每走一步,都觉得空气中的酒味更加浓郁,和上次一样。

“神弓,上次受的伤,以后一定会还给你的。”

他说着,背后却没有回应,当然也不会有。

巴托里·阿提拉走到门前,穿过庭院,再次握住铁质的把手,推开门。

门打开了,他终于再次看到那扇小门背后,有什么了。

“……嗯,复制下了同样的一句话然后再粘贴在这里,不过在这里加了个‘再次’,并且把‘她’改成了‘他’。常做这种偷懒的事情呢。”

坐在角落里的黑衣女人,不知在对谁说话,身边并无其他人,实际上,这屋子四周空空荡荡,除了中央舞台上一位穿着打扮奇怪的表演者之外,再无更多的人了。四处是一张张圆桌,和带靠背的椅子,仅此而已。黑衣女人听到门框上的铃铛声响,便转身,看见了他,“哎呀,你又来了。欢——迎——光——临——”

同样的语气,同样的文字。这句话也是复制粘贴的。

“对,我又来了,我——”

阿提拉说着,望向身后,发现不知何时,身后的人已经消失不见,他刚才是自己一个人走到房屋前的吗?

视线在女人身上停留片刻,然后,又望向屋中的另一人,那舞台上的表演者。另一人却是他从未见过的,奇怪的服装,白色衬衫,黑色外套,黑色的贴身长裤和样式奇怪的鞋子,这服饰却有几分像故土的样式。然而那短短的头发,还有脸上,双眼前的装饰品,黑色的框架中两片透明的玻璃,又是什么?

眼镜。

表演者手中的乐器是弹拨一类的,像是曼多林,却只有六根弦。那神秘的,陌生的表演者看了他一眼,又继续拨弦,似乎是在调音。

吉他。

他对这些词汇很陌生,对这表演者,这位短发的年轻表演者也感觉陌生。然而又有几分熟悉,不知为何。

“今晚人不多,对不对?”

女人微笑着,环顾四周,大厅中空空荡荡,和上次完全不同,“想坐哪里都可以,演出快开始了。”

他走到女人面前,拽开一张带着靠背的椅子坐下,坐在女人身边。

“来客人啦,绘里奈!”

女人不知对何处叫喊着。

“来啦,嗯。”

巴托里·阿提拉注意到,大厅的一侧靠墙设置了柜架,柜架上摆放了一些透明的容器,意大利特产的玻璃器皿可并不是能寻常见到的,尤其是在这遥远东方。

柜架前的台子,寻常酒肆也会有的设置。台子后出现一个人影,头发乱乱的,走到他的面前,那是一张熟悉的,曾经见过的面孔。

“你也在这。”

阿提拉对来人说,注视着她的双眼,见到的却是两片黑色的圆形反光玻璃。墨镜,又一个他无法理解的词汇,“你是那个叫刺猬的人,你的眼睛怎么变成这样了?”

“被你打的呀。”

被称为刺猬的人,伸手推起墨镜,一只眼睛还肿胀得发紫。看到罪魁祸首,绘里奈却似乎无所谓,脸上带着和女人相同的微笑,“嗯,那么,你要喝什么?”

“我不喝酒。”

他回答。

“这里可是酒吧诶。”他笑了笑,“你确定?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好吧。那么,我们有凉茶,果汁和果茶。想要什么?”

“清水就可以了。”

“你确定?”又问一遍。

“是的。”

“好,清水,行吧。”她又问女人,“你呢,还要点酒吗?”

“当然。”

女人回答,“长岛冰茶。”

“……做不了,没有可乐了,也就是——”

“——哦,是。”女人打断他的话,点点头,“我忘了。嗯,那还是醇酒吧。龙舌兰。”

“也断货了。”

“金酒?”

“同样断货了,别老点这种只有海外才能生产的东西。”

“那还有什么呀?”

“朗姆酒和白兰地,不过剩的不多。伏特加倒是足够,以及如果你愿意的话,啤酒总是能有的。”

“我不太想喝啤酒,那还是……白兰地。”

“哪种?”

“随便。”

“随便,那好吧。”

墨镜背后,绘里奈或许是翻了个白眼。她转身返回柜台,从柜架上拿了两个杯子,还有一个玻璃瓶里的酒,在茶壶里倒上清水,又再送来。

两人方才的对话,巴托里·阿提拉一个字也没听懂,除了啤酒。但他是决定不喝酒的。

“你不和我们坐一起吗?”

见对方又要走,女人开口问道,“一起聊会天?”

“你是会聊天的人?”

一边说,绘里奈一边又消失在柜台后的阴影里。

“嗯……的确。”

女人无语,转身又面对阿提拉,伸手拔开面前酒瓶上的木塞倒酒,“那么,就剩我们了。你今天晚上是来找我的吧,什么事呀?”

“我在调查一件事情,想找你问些问题。”

舞台上,那位表演者依旧在调音,不停地拨弄乐器,重复单调的片段旋律。

女人将红褐色的晶莹液体倒入杯中,用手掌托着杯底摇晃着,用掌心温度将酒微微蕴热。虽说理论上温度高一些,葡萄酿制的白兰地,香甜气息会更浓,但这对她来说真的有分别吗?她其实并不懂品酒,这种举动只是给人一种装腔作势的感觉。

“闭嘴吧你!”

女人注视着酒杯,突然回答。

“什么?”

阿提拉望着她,不明所以,面色阴沉。他对这女人已经反感到了极点。这怪异的举动,随意的态度,还有莫名其妙的话语,令他感到不满。身体的伤痛,以及,这冷清的大厅,舞台上陌生又熟悉的表演者,单调重复着调试弦线的噪音,举止和女人一样奇怪的酒保,空气中熏人的酒精气息,还有始终存在的血腥气,也令他不满,感到不适,感到困惑与压抑,仿佛在这里,行动,话语,思绪都不再由自己掌控,不再由自己主导。他没有察觉到,不知从何时起,自己心中最初,对此地此人的恐惧,已渐渐转化为怒火。

“啊,啊,不是。”

女人这才反应过来,摆手,“不是对你讲的啦,抱歉。你说要问我问题?问吧,我知道的,一定会回答你。”

“我想知道——”

一直在试音调弦,重复单调音节的吉他,此时突然发出声音,打断了他的话。阿提拉望向舞台,看着表演者,眼神阴森,似乎除了被打扰之外,还有更多缘由。很奇怪,因为他与此人素未谋面。

“今晚的第一首歌,送给在座的客人。”

戴着眼镜的表演者开口说话,声调异常平静,目光平视,并没有注意唯一在座的客人。接着,拨弄几下吉他,开始随音歌唱。一首民谣,清清冷冷,正如这几乎空无一人的场所。略微沙哑的嗓音,低声诉说着一座城市的萧条,一个人的冷漠,一个过客的百无聊赖。这位短发的年轻歌手坐在一张高脚凳上,膝盖枕着吉他,弦音一声又一声,敲击着,震颤着,让本就空荡的大厅显得更加空荡。冷冷的歌声不起不伏,蕴涵惆怅,蕴涵哀思,其间深埋着不知名的情感意念。

巴托里·阿提拉却并无心情欣赏,这歌声打断了他的话,他却也没有继续说下去。坐在座位边,双臂支着桌子,头颅低垂,一言不发地等待。同桌的另一位却是听得很认真,一边向他瞥去无奈的一眼,一边托起手中的酒杯饮酒。

终于,歌唱完了,最后的几下拨弄结束,余音也消散了。

“《颓唐》,谢谢。接下来……”表演者还想再说什么,女人却做了一个手势,于是她改口,“今晚的演出就到这里了,祝各位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。”

第一首歌也是最后一首歌。

依旧是毫无情绪的台词。表演者带着吉他离开舞台,走到一边把吉他装到包里,然后背着吉他离开。

经过女人身边时,动作娴熟地伸出手,女人也动作娴熟地从桌上放置的纸盒里递上一支用纸卷起的物件。借着蜡烛火点亮之后,这厅间弥漫着的,又混杂了烟火气味。刺激着阿提拉的嗅觉,他轻轻咳嗽了两声。

“钱怎么算?”

“照常。”

简短的对话。表演者开门走了出去,消失在夜色中。

“呃……你要烟吗?”

女人又从纸盒中取出两支烟,问。阿提拉摇头拒绝,已不想再多说废话。

“那我也不吸了。”她又将烟放回去,“好吧。现在真的就我们两个人了。继续,你刚才要问我什么?”

“关于夏玉雪的事情。”

他重新抬起头,说道,然而心中早早预想的对白,此刻说出,却再不是想象中的语气,一直压抑着的烦躁情绪,令他感觉晕眩,“她是你手下的人。你应该很清楚她的能力来源。我想知道,她为何会有那种特殊能力?”

“能力?”

女人想了想,“我想,你说的是不是那种内家气功?就是,能让人在空中飞来飞去,刀枪不入,隔空打物,中了毒可以无恙,受了伤也可快速痊愈的力量?”

“是的。”

阿提拉望着她,女人的和盘托出,令他更加提防,“这些夏玉雪都能做到,这种力量如何取得?”

“呃……修身养性?”果然是不会正经回答的。

“……”

“别拿那种眼神看着我嘛。”

女人躲避他的目光,“的确需要修炼才能够驾驭住内功,发挥其功效的。不然的话,人会走火入魔。至于修炼的方法,其实也并不难,几句口诀而已。如果你想知道的话,我也可以告诉你。”

“我想知道。然而,我更加想知道的是,这种力量本源自何处?”他依旧盯着女人,愈来愈不耐烦,却只能继续忍耐,“不会有人生来就有这异能。寻常的内家功夫,也不可能做到受兵刃穿体而无恙,更加不可能瞬间消除病患残疾。更不可能知晓过去未来,测心达意。这不是武术,不是靠寻常练习就能得到的。”

“呃,也对。需要我传送功力——”

“——是血吗?”

巴托里·阿提拉打断她的话,“是她体内的血令她拥有异能的吗?如果是,这血,是否就源自你?她的异能,也源自你?”

“嗯,对。”

女人回答,“从某种程度上说,是的。”

“怎么做的?”

“啊,有很多种途径。”女人伸出手臂,用手指了指其上的静脉,“口服,注射,涂抹于皮肤表面,或者嗅闻。”

“嗅闻?”

“对,也有效果。如果要口服,我建议用酒精做溶剂,吸收效果更好,味道也更好,不会太咸。我不推荐注射,针刺比较疼,如果不是必要情况就别挨那一罪了。我曾经给别人用过注射,嗯,不是一次很好的经历,某个二百——”

“会有副作用吧。”

阿提拉打断她的话,“比如,心智受控。”

“呃,从某种程度上说。”女人翻了翻眼睛,有些尴尬,“的确会影响大脑,如果不谨慎使用的话。所以如果你想要,我劝你先考虑清楚再做决定。”

“我……”

犹豫,“……她现在还有血吗?”

“谁,玉雪?据我所知应该是没有了。血都流光了,这你是知道的。”

“是的。”

阿提拉回答,望着女人,似乎依旧决心未定,“嗯,但是我依旧无法战胜她,她是杀手,而我不是。我本身的剑术或许可以和她齐平,但是我身上有伤,影响发挥。就是这拜你——还有神弓和她的火铳所赐的伤,一个月了,仍未愈合。”

他伸出左臂,解下臂铠,手臂上的枪孔,虽经过缝合,虽贴上纱布,依旧不断地渗着鲜血,发出难闻的气味。

“一般的伤不会那么久都没好的,对吧?”

“实际上,一般的伤此时已经生坏疳需要切除了。”女人看了看,“你知道,这不是个医疗发达的时代。我很抱歉,你需要我来处理一下吗?”

“不。”

阿提拉收回手臂,重新戴上臂铠,“我不会轻易接受你的馈赠,这太危险。你是一个比夏玉雪还危险的人。”

“好吧,我以为当你决定来这里时,你已经决定好了。”

她摆摆手作罢,“所以,今晚来就是想做调查。咨询?了解具体情况?现在你已经知道了足够多的事情了,对吧。我想选择权的确在你,我就不多说什么了。后会有期吧,如果你下定主意,我随时恭候你再次光临。”

“你要让我走?”

“如果你有事要离开的话。这里是酒吧,你没点酒,我们也不设低消,你当然随时可以离开啦。虽说那样绘里奈不会太高兴。但是,嗯,你的自由嘛。”

“我没打算离开。”

“好吧,那你还需要我提供什么服务?”

“我……”

他没想好,但是他依旧坐在扶手椅中,不打算就这样离开。巴托里·阿提拉望着面前的女人,越看越觉得讨厌,心中的怒火酝酿着,却始终保持克制。他感觉在两人的对话中,自己始终处于被动的地位,仿佛遭受控制一般,说出的话,都在对方预料之中。

女人说过,接受血有哪些途径?

嗅闻?

空气中的酒精味,烟味,和血腥味越来越浓,令她感觉越来越晕眩。

口服。

可以选择用酒精,也可以选择直接服用,女人面前的那杯酒,渗透红褐色的光泽。

涂抹于皮肤表面。

以及……

……

他想不起来,头脑昏昏沉沉,眼前的事物也开始模糊。眼前的女人面孔,在昏暗的烛火中渐渐看不清楚,但那微笑却越来越清晰。女人的双眼盯着他,等待着,如同一只看着猎物在罗网中挣扎的蜘蛛。

“注射,不用客气。”

身旁突然响起的声音,令他昏沉的神智再度清醒,巴托里·阿提拉抬起头,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,一个女人,穿着奇怪的衣服,明国西南部民族的服装,短短的背心,短短的裙子,黑底的布料上一道道黄颜色的条纹装饰。耳边,脖子,手腕,腰间,密密麻麻缠绕着一圈圈银制串珠。焦黄的头发扎成一束披在脑后,额前垂下两绺如同昆虫的触须。脸上病态的微笑,说话声有气无力,“以及,她不是蜘蛛。我认识蜘蛛,一只会结网的蜘蛛……你想来些烟吗?”

“果冥玲,他不吸烟。”

坐在对面的黑衣女人说道,“并且,你不可以在这里做……嗯,我认为你要做的事情。”

“放松,呃,放松,只是麻黄而已,药材。”

果冥玲笑了笑,又对阿提拉说,“你不吸烟?那,要不要蘑菇?从我家乡山林里采的蘑菇,很好吃,效果很好。”

“不。”

他谨慎地盯着身边人,躲开那只搭讪般伸来的手,结果令对方差点失去平衡摔倒,“我认识你,黄蜂果冥玲。你是制毒高手,我不会接受你给我的任何东西。”

“嗯,你很讨厌,我不喜欢你。”

果冥玲站在那胡言乱语,抱怨的声音真像一只黄蜂嗡嗡地振翅。她神经质般挥动着双手,手臂上缠绕的那些银链银珠,也随之摇动着,发出哗啦啦的声响,“虞美人,天方茶,还有那片新大陆上的……啊……可乐,蘑菇,麻黄……我有很多药,想要什么都有。”

“——果冥玲你别害我啊。”

女人无可奈何地看着她,似乎是头一次用上了哀求的语气,“麻烦你离开这里,从我们身边消失吧,我怕你了。”

“嗯,还有注射。”

后者完全没理她,依旧对着阿提拉说话,伏在桌上凑近,脸几乎都要贴上去了,阿提拉闻到她呼吸中的异味,那不是酒精味,有些像之前的那阵烟味,却也不像,他厌恶地远离果冥玲,远离那张傻笑的脸,“对,口服效果很好,嗅闻效果也很好。但是最好的,还是注射。一束皮筋,一把勺子,一根蜡烛,还有这必不可少的道具——”

她不知从何处取出一个透明的玻璃管,一端插着针,管中还残留着血迹,“——然后就可以注射了。用皮筋捆住胳膊,取些你喜欢的放到勺子里,在蜡烛上融化——”

“——闭嘴!”

女人吼叫起来。

“……细节就省略了吧。”果冥玲也被吓到了,乖乖收起那奇怪的物件,看着阿提拉,貌似开始严肃起来,“那么,你想注射吗?”

“不。”

阿提拉望着她,“刚才或许在犹豫。但见到你之后,我下定决心了。”

女人捂脸。

“亲爱的,别误会。”

方才一直站着,此刻果冥玲终于抽出一把扶手椅坐下来,脸上不再是最初的那种兴奋和谵妄,或许是药效过去了。她开始情绪低落,开始变得伤感,看着阿提拉,双眼湿润,“我没有恶意。只是,看你不今天晚上不高兴的样子,想帮你开心点而已。我们都需要帮助,在这个世界上。”

阿提拉没有搭理她。这人不走,他心中又开始烦闷。那暴怒一直潜藏在心中,他不知自己还能再忍耐多久。他低下头,右手暗暗攥紧,指甲触及掌心的铁片。

“你知道,嗯,我觉得你很难过,很伤心。不知你遇到些什么挫折或者困难。”她继续自顾自地说话,“我能感受到,我能有同感。你要知道,我也曾经像你今天晚上一样,悲伤,难过,容易发脾气,待人冷漠。因为当时我遇到了一个沉重的打击,令我的整个世界都陷入黑暗。你知道是什么吗?”

“……”

“我的爱人死了。”

巴托里·阿提拉抬起头,望向果冥玲。

“那是……啊,多久以前的事情了?我都不记得了。”

她托着下巴,回想着支离破碎的记忆,“我记得当时我睡着了,她离开了,一句话都没说,或者说了?我不知道,我睡着了,醒来时身边已经没有人了。后来听说死了,不记得为什么。然后我就陷于悲伤,回忆与遗憾之中。整日浑浑噩噩,不知在做什么,也不知该做什么。想过改变历史,想过追随,想过遗忘,想过麻醉,也想过复仇,可那都没有任何效果,我的药也没有任何效果。每天,能做的事情就只有哭泣,只有怀念过去两人共处的日子,怀念她的面孔,她的声音。可是渐渐,连那记忆都开始慢慢消散,留给我一片空白,让我一个人不知何去何从。我感觉自己什么也做不了。没有了她,我的世界好像什么都没有了。”

阿提拉默默听着她叙述,或许是第一次在认真听她说话。他自己仿佛也陷入沉思之中,仿佛被这一段心路历程勾起共鸣。

“那真是一段非常艰难的时光。你知道,永远分别,永远不能再见的时光。我甚至没有机会向她道一声告别,我当时睡着了。她怎么能就这样离开了呢?”

“很多时候就是这样的,不知何时是最后一面。”

巴托里·阿提拉开口,回应,第一次认真地回复她的话。

“啊,你也这样认为吧。”

果冥玲笑了笑,伸出手臂给他看。肘部一圈深深的红色勒痕,小臂上,静脉的所在,青紫色的纹路之间,多出几个细小的孔洞,孔洞四周,散射这同样青紫的纹路,如同那纵横交错着缠绕手臂的银链银珠一般,如同一张张变形的蛛网,“不过现在我感觉好多了。自从注射之后,我就感觉好多了,不再悲伤,我再次开心起来了。因为你知道吗?通过注射,我可以再次看见她了。能够再次听到她对我说话,听见她的声音,看见她的面孔了。你能相信这件事情吗?”

“……”他愣住了,自己的认真换回的就是这样廉价的回报。

“这是真的,我向你保证,绝对不是幻觉。我知道幻觉是怎么回事,我试过吃蘑菇,喝天方茶,也试过吸麻黄和虞美人的烟气,还有那来自新大陆的植物,经过萃取后的精华研磨成粉吸收。我都试过,但没有一种能够将她带回到我身边,只有注射可以。因为注射效果是最好的,注射的药也是最好的。我把血滴在药粉里,然后放到勺子上融化,让它沸腾,吸进去,然后再刺进去,那样我就能够再见到她了。她会对我说话,会对我笑,就像过去一样。她会听我给她讲那些有趣的故事,傻傻的故事,但她会听,就像过去一样。活着的,美好的,温暖的,就像过去一样。她会始终陪伴在我的身边,只要我继续注射,她就永远不会再离开我了!我的夏兰!”

果冥玲愈说愈激动,抬头举目望着天花板,双眼又变得空洞,脸上又再次浮现出那病态的微笑,她又开始神游于幻想的世界了,“嘿,亲爱的。你相信我说的话,对不对?你能相信的吧,能体会到,当再次见到爱人出现在你面前时,那种喜悦与激动的吧。你是不是和我一样,也有一位永不见的爱人?你不希望能重新遇见她吗?不想再次拥她入怀吗?再次体验那快乐,美好,幸福的过去?你难道不想,再看见到她的脸吗?”

“砰——”

果冥玲感觉下巴被猛击一下,整个人向后仰去,连同扶手椅摔倒在地面,后脑勺着地,果冥玲感觉眼花缭乱。强撑着抬起头,便看见那耸立在自己面前的恐怖的黑色身影。

“啊啊啊啊啊啊——”

她尖叫,她的嘴唇,方才摔倒时被牙咬破了,她尖叫时,满口都是鲜血。果冥玲惊恐地向后退去,在地板上爬行着,银链银珠拖在地上,发出一下下脆的声音。

黑影迈开脚步,离她越来越近,双手紧攥,指关节的铁甲在昏暗光芒下反射暗红色的光泽,如同鲜血。

“哎呀,呀呀呀哎呀——”她依旧在尖叫,更像是呓语,分不清在说些什么。冲着面前步步靠近的人影连连挥手,试图驱散这可怖的噩梦,这或许是另一个幻觉,或许不是。

“啊啊啊啊救命呀,夏兰!”

终于有一句听得清的话了,然而记忆中的人并未应呼唤而出现。

不过,身边另一个影子倒是冲上前,趁那逼近的人未防备,跑到身后,迅速地锁住双臂,控制住对方行动。她听见女人的声音。

“走,果冥玲!离开,离远点,别再出现在这里了!”

她这才恢复点理智,爬起来,转身,打开房门逃跑了。留下几近空荡荡的大厅中,剩下的两个人纠缠着。

“还有你呀……”

“Kcsg,hogykurvahalottrám!Megfogomlnivelekibaszottinjekciót!Butarabja!”

“……冷静!”

女人的第二声指令,对在她控制下,依旧不断挣扎的阿提拉命令道。后者对着那道关上的门低沉地咆哮着,挥动手臂,犹如一只狮子。口中的咒骂,全然是听不懂的语言。然而终究,在徒劳许久之后,还是放弃了。

女人也松开束缚。

巴托里·阿提拉站在倾倒的椅子边,空荡荡的大厅中央,面对着门口,喘着气,望着那扇门,脸上的表情,却已不再是愤怒。那双眼变得空洞,有几分失落,又有几分悲伤。

他左臂的伤口再次撕裂了,鲜血从拳甲的缝隙间滴落,在地板上砸出一滩红色血迹。

“我不管你受不受得了烟味了,我需要吸一支烟。”

背后的女人说话之时,他已闻到那并不好闻的气味。他又听到一声长叹,看见从背后席卷而来的烟雾将他包围,刺激他的双眼几欲流泪,“好吧,不能说我反对你的做法,她本人是有些二百五。不过你又为何失控呢?”

“我没什么可说的。”

“嗯,先坐下。”

女人几乎是连拉带拽地将他带回座位边,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。在刚才的发作之后,此时的阿提拉仿佛已失去全部力气,也不再烦躁,也不再恼怒,任凭女人的动作指引,坐在座位上,完好的右手支撑额头,将面庞隐没在卷发的阴影中,“你喝杯酒吧。让绘里奈给你打杯啤酒,小麦啤,冰的,鲜酿。”

“我不喝酒。”

他机械地回复。

“我觉得你喝一点会好些,算我请的。”似乎并未经过其他人之手,说话之时,女人已经在桌上放了一杯啤酒,“放这了,喝不喝随便你。我可向你保证,这里面没加血什么的杂质,我可从来不喜欢在酒里面乱加东西。”

“谢谢。”

他并没有转身看向女人,也没动桌子上的酒。

“所以,嗯。我大概能够猜到刚才你那样做的原因吧。果冥玲说的话刺激到你了,对吧?我代她道歉啦,你知道,她脑子不太正常,我是说字面意思的不太正常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所以,你是不是,嗯,真的,就如她所说的那样,你曾经有一位爱人,离去了?”

“……是的。”

回答。

“嗯,好吧。你是否愿意,嗯……”女人犹豫着,坐在那,双手拍打着膝盖,抿着嘴,这并不是一个很轻松的话题,她双眼四处张望,“……和我说一说这个故事?不想就算了,我只是觉得,或许你会希望诉说,希望有人倾听。你知道,有些深埋在心底的话,心底的秘密,说出来,给别人听,这会让你自己也好受些。”

“……”

沉默。

巴托里·阿提拉坐在那里,一动不动,对女人的提议,既不肯定,也不否定。没有回答,他弯着腰,目光空洞,双手交叉着,指缝间的血,滴在地板上。挂在胸前的十字架垂下,在那沾了血的双手上方摇曳着。其上是救世圣人的受难之像。

良久的沉默。

在这空荡荡的大厅中。

终于,他伸出右手,摘下铁甲臂铠,越过桌面,握住那玻璃制的广口杯的把手。

“这里有很多玻璃制品。”他说,无足轻重的一句话。

“从国外买来的。”

无足轻重的回答。

他的手感觉到凉意,玻璃杯上凝结出一颗颗水珠。杯中的啤酒,琥珀的颜色晶莹剔透,最上面漂着一层淡淡的泡沫。

不确定是否如女人所说的那般,酒中并未掺加杂物,比如血。

也不关心。

巴托里·阿提拉将玻璃制的啤酒杯凑近面前,抬起头,将杯中酒饮去一半。

“呵……”

他将酒杯放下,长吁一口气,那久违的口感,久违的刺激,久违的迷醉,“……二十一年的坚持,就这样结束。”

“欢迎回归。”女人却轻轻地微笑了一下,“现在,你想不想对我说一说你的故事?”

“你会告诉其他人吗?”

“当然不。”

女人摇了摇头,“我嘴很严的。相信我,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,你对我说的话,永远只有我会知道,永远为你保密……嗯,至少不会让你认识的任何人,或即将认识的任何人知道。因为,不瞒你说吧,总会有人需要听你的故事。”

“好吧。那么……”最后的一丝犹豫,“……那么,这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,发生在我的故国,匈牙利。”

“马札尔。”

“对,马札尔。当时和土耳其的战争刚结束不久,艾德利省虽然已不再归巴托里家掌管,但我还时常去那里旅行。我对那个地方有很深的印象,我会从这里开始我的故事。”

“那是,大约是二十三年前吧,二十三年前,按我们那里的纪年法,是一五三八年。一五三八年,当时也是一个夏季……”

儒略历1538年,六月。

马扎尔国,艾德利省。

布拉索夫南郊,托茨古堡。

此时已是黄昏,这坐落于偏僻山林之地的古堡,渐渐笼罩于一片黑暗与阴影之中。高耸的围墙表面凹凸不平,随处可见砖块脱落的痕迹。山墙上的常青藤,在酷暑之中枯萎,只剩下骨骼依旧攀附着铁质的围栏。高耸的楼塔如同巨人般俯瞰脚下的庭院,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,为房顶和塔尖的砖瓦染上血红般的赤色。而坐落于塔尖至高处的风向标,一只铁质的鸡身蛇尾怪扑展双翼,向西北的天空投出那恶毒的会令人石化的目光。

这城堡身披血红的晚霞,仿佛一只巨怪,那一扇扇漆黑的窗户,就是它一只只漆黑的眼睛,而吊桥拉起的城门,就是一张血盆大口,闸门的尖桩就是尖牙利齿。它沉睡着,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。

它的潜伏并非白费心机,夕阳将落未落的时候,一辆马车疾驰着穿过荒郊小路,在这古堡面前停下,吊桥降下,闸门升起,马车静悄悄地驶进院落之中,落入它的巨口。

这座城堡已久无人居住。当地民众传说,约一个世纪前,此地曾为大公弗拉德三世遭囚禁之所,因此它才会染上如此阴森气质。传说,这位凶残的领主,前东正教徒,后改宗的天主教徒,著名的穿刺王,土耳其人的梦魇与恶魔,在死后依旧阴魂不散,居于此地,深藏于地下墓穴之中,因受诅咒而不得见天日,于是便在黑夜之时作祟。他在黑暗中振翅高飞,寻觅猎物。

他渴求的,是人类的甜美鲜血。

他需要血。

黑夜降临了。

不远处的山林中,传来狼吠。在这古堡许许多多只漆黑的眼睛中,一扇窗户亮起明灯。

久未有人踏足的走廊,如今再次响起脚步声,虽然经厚厚的地毯消音,在这静谧空间之中听来依旧尤为响亮,自然的,会引起潜伏底下妖魔的注意。

脚步声来自一个年轻少女。

她有棕褐色的头发,不短不长,恰恰齐肩,笔直的头发,和谐地遮住她的双耳,却遮不住那白皙的脖颈。她身着一件洁白的睡衣,脚踏一双拖鞋,在这走廊间来回穿梭,手中拿着一盏烛台,那支蜡烛也是白色的。她在黑暗之中独行,她的影子被灯光拖得长长的,鬼魅一般追随在她的身后。

她看起来是如此仪态端庄,表情平静,褐色的双眸闪烁蜡烛的火苗。她用左手拿烛台,至于右手,则握住挂在胸前的那小巧的银制十字架,举起,靠近唇边。她的口中念念有词,虔诚地颂祷着圣洁的经文。

然而即便是这样的一位虔诚的女信徒,是否就能够凭其信念,躲过妖魔即将施加于她的恐怖与折磨?

在她的身后,另有一个黑色的身影跟随,同样穿过走廊。潜藏在阴影之中,潜藏于她的影子之中,每一步都静悄悄,不发出一点声音,然而步伐却要更快一些。这黑色的身影,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光泽,盯着面前纯洁的猎物,眼神中满是贪婪的欲望。轻轻浅笑,显出口中洁白的皓齿,难以压抑心中的兴奋。他伸出双手,十指如爪,将猎物笼络其中。他在保持安静的前提下,加快了脚步。

他离那少女越来越近。

而那少女却对此一无所知,依旧在走廊上行走着,不时向两边张望,仿佛在寻找什么似的,完全没有注意到,身后危险的逼近。

一点一点,越来越近了。

这走廊,终于走到尽头。少女看着面前的墙壁,用蜡烛照亮,审视着。如果此时她决意回身的话,必定会被身后的跟踪者吓住,必定会是尖叫,会是不安,会是恐惧。那追猎者,必定就会当场捕获猎物。

然而她没有,她更加仔细地审视墙壁,然后伸手,按上其中一块护墙板。

身后的身影渐渐接近。

护墙板向里被推开了,原来这里有一道暗门。

少女探身,望向暗门内,用烛光照耀,只见一路向下的暗道,一道陡峭的楼梯。她不知,这暗道会通向何方。

身后,越来越近了。那双手渐渐环绕那白皙的脖颈。

少女对着那片黑暗,轻声呼唤一个名字。

没有应答。

她迟疑着,不知该往前走,还是转身回去。

然后——

——她感觉眼前一黑。

“抓到你啦!”

“啊,啊,放手,放手,克莱拉,放手!”

少女叫喊着,右手松开十字架,掰开遮住她眼睛的双手,并紧紧握住其中一只,“你要把我吓死了,万一我从楼梯摔下去怎么办?”

转身,身后就是方才那跟踪的黑影。

原来是一个同样年轻的女子,身材高挑,穿着黑色的宽袖衫和紧身裤。黑色的卷曲长发随意披散着,颧骨突出,白皙面孔上没有一点瑕疵,薄薄的嘴唇浅笑着,微微显出洁白皓齿,双眸泛着温柔的蓝色光泽,这是一张俊俏的脸庞。被称为克莱拉的女子站在那里,一只修长的手被那少女握住,优雅地举在身前。

“对不起呀,我实在忍不住想吓一下你。”她说,“不过你叫错名字啦。我说过的,我的名字不叫克莱拉,对你来说不是。再重新叫一次哦。”

“阿提拉,巴托里·阿提拉。”少女温柔地,却又有些别扭地称呼。

“对。好,现在我先抓住了你,根据规则,说:‘我输了,阿提拉。’”

“我输了,阿提拉。”

少女又一次称呼,这次不那么别扭了,更加温柔,更加羞赧,两抹红晕浮上脸颊。

“是的,你输了。”

巴托里·阿提拉得意地说,“那么今天晚上,你要完完全全听我的吩咐,我的命令啦。”

“讨厌。”娇嗔。

“哈哈,这会是一个很有趣的夜晚。”

他笑着,反握住少女的右手,紧紧握住,“我觉得,我们在此度假期间,每天晚上都会是很有趣的夜晚。”

“说实话,我可不这样想,阿提拉。这里感觉阴森森的,我总有些害怕。”

“别担心。”

巴托里·阿提拉望着面前的少女,眉目含情,“若真有什么危险,玛樊丽,我会保护你的。”

我会始终保护你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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