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小地狼因为碍手碍脚，被老医师嫌弃，赶出了病房重地，已经在外面候了好长一段时间，却始终没有离开半步。
孙文涵刚出门，就见那小地狼原地跳起，紧抿着嘴定定地看着他。
孙文涵想了想说：“我记得你是不死民那次的事之后，才开始跟着湛卢剑的，是为报答救命之恩来着？”
“……说来话长。”徐晋勉强对他笑了一下，很快又一脸凝重。
孙文涵便不再跟他废话：“你找我什么事？”
“宋家……”徐晋急不可耐地问，“宋家跟不死民联手是真的吗？”
孙文涵早就猜出了他的来意，好笑道：“你想找不死民报仇，难道不应该跟着你师伯？”
徐晋皱了皱眉，才心有不甘地说：“师伯他收了赤霄的水流心……我知道叶老还念着跟宋家的旧情，宋湘落在叶老手中兴许还好些，赤霄急于给妖世一个交代，未必愿意探明内情。不死民这一族向来阴险狡猾，事实到底是怎样的，我觉得还是该和宋湘谈一谈，她未必是心甘情愿的。”
倘若范子清在这，定会大吃一惊——这话跟刚才小师侄讲的完全颠倒过来，也不知这短短时间内究竟吃错了什么药。
听完，连孙文涵颇觉奇怪：“你跟宋湘素不相识才对，为什么要帮她？”
徐晋张了张嘴，眼眶忽然就红了：“不死民曾经陷我师父不仁不义，孙大人，万妖阁那么多人，只有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，你不觉得宋湘这处境跟我师父当年很像吗？”
韩老掌门收过三个弟子，除了韩湛卢跟韩文征外，还有个小弟子，小弟子名叫江之遥。
八十年前，江之遥死在了不死民手下，自那以后，他那两徒弟分道扬镳，霍信怀着复仇的心留守剑门，而徐晋义不容辞跟韩湛卢去了人间。
蛮荒销声匿迹后，已经有很长时间没那样的惨案发生，江之遥这个名字以及他引起的一系列事件，尚还鲜血淋漓，狰狞的新伤般透着蚀骨的痛。
孙文涵轻叹一声，仰头望向夜幕笼罩下的千浮山：“她若是无辜……”
徐晋满眼期盼地看着他。
可孙文涵只往他头顶上浇了一盆冷水：“……随时都有解释的机会，宋湘这两天一直缄默，只怕她并不无辜。”
徐晋：“可是……”
孙文涵对他说：“小地狼，你师父的事情既然已发生，就不要总揪着不肯放手，宋湘不是你师父，千浮山也不是北旗城，这世上没那么多机会给你去挽回曾经的遗憾，回去吧。”
说着，他就目不斜视从徐晋身边走过，门前只留下徐晋一人，林间微凉的风将他整个包裹起来，竟有种天寒地冻的冷意，一直凉透到心底，使他陡然握紧了拳头。
偏门阴影处，范子清好巧不巧听到了这个墙角。
他本是追着定位过来找唐云秋的。
宋湘也不知怎么找的人，范子清原地琢磨了一会，左思右想到底还是坐不住，最后拿出手机联系上唐云秋，后者很快就给他发了个定位过去。
唐云秋大概听说了万妖阁这边有伤员，便带着满满的药筐过来帮忙，半点神出鬼没的意思也没有。
这时，范子清刚一动，就被唐云秋拉住了手臂，回头只见这师父轻轻摇了摇头，给他传音道：“算了吧，你不清楚内情，劝也是无用。”
被他这么一拦，范子清就看徐晋化身为狼，一头扎进了山林间，也不知往哪里去了，他本就不善于干涉旁人私事，一转眼人去楼空，便也没再跟着那条狼往山里钻了。
唐云秋松开了手：“看来连孙文涵也要对宋湘出手了。”
范子清奇怪道：“那孙文涵怎么了？”
唐云秋微微一怔说：“也没什么，只不过早前我曾听说他和宋家恩断义绝，原来是真事。”
范子清惊奇道：“恩断义绝？他们之间还能有恩？”
唐云秋引着他往无人的小院走去，在石凳上坐下，缓缓说道：“宋家也不是一开始就沦落成如今境地的，当年四方妖族在妖世还有很高的权威，曾经有过不少跟宋家交好的妖族，那也是我还在妖世时候的事了……”
说起那时，时间约莫得往回翻上千年，那会儿宋箫还是个年轻气盛的小子，自然他那妹妹也大不到哪去，蛮荒在那时还比较猖狂，三天两头地跑出来闹事，宋箫带着这么个粘人的妹妹，去哪都不方便。
“孙家是山魈一族，妖世大多无主的山丘高岭都有他们一族的存在，阿箫曾替山魈一族解决过蛮荒侵扰，后来往来多了，每逢要办点事，就经常找座山，把她寄放在那，阿湘那孩子因为生性孤僻，还怕生，只要丢在山里，让山魈一族别看走了眼就成，所以很多时候那孩子都是自个儿窝在山里边玩着。”
“山魈孙家那时有个小鬼，也就是现在的孙文涵，他跟阿湘年纪相仿，当年也就是巴掌大的小山魈一只，有回我跟阿箫去找阿湘，发现这俩孩子不知怎的玩到一块，唔，也就是文涵单方面挨她的揍而已，阿箫说反正这小山魈也揍不坏他家那小虎女，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把他俩丢一块去，算是给阿湘找了个能陪一块的小伙伴。”
说起那些遥远的旧事，唐云秋脸上不由得挂上一抹浅淡的笑，可慢慢回过神后，那丁点笑意就全都抹去了：“说来都是些孩提时玩闹的情谊，也算不得恩吧，孙家那时候是把阿湘当自家孩子养着，不过宋家后来的那些事，终究是让他们失望了。”
那小白虎总那么凶巴巴的，除了他们两人，就没怎么跟人好好交谈相处过，后来长了点年纪，懂得了轻重，生怕伤了身边的人，才慢慢学会在那只小山魈面前稍微收敛起爪牙，留下一脸没什么威胁的爱搭不理。
可那又能怎样呢？
那些细微的、小心翼翼的体贴与示好，兴许是那小白虎能做出的最大的退让，是她能交出的所有的善意，但在这有如洪流冲刷而过的世间，那细微动静轻易就会被淹没，淹没了，也就什么都不是了。
有些东西太过的单纯美好，因而也更为易碎，在妖世泾渭分明的两厢对抗中，往往是没有半点值得为之付出性命的价值可言。
范子清：“你说他们跟宋湘恩断义绝，便是因为宋箫的事？宋湘那时还小，他们之前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，不至于走到这一步吧？”
唐云秋继续道：“山魈孙家地位低下，本不是能入阁的一族，万妖阁成立之后，入阁是大势所趋，孙家为能多挣功劳，曾经是参与推翻宋家的主力之一，自然也不可能跟宋家有太多的往来，何况也有不少人知道孙家跟宋箫曾经的关系，他们更要摆出个态度来。”
“宋箫是妖王失格的首例，为此万妖阁曾提出要杀鸡儆猴，将四大家彻底改作三大家，山魈孙家也在支持之列，后来多得有叶南生，宋湘才保了下来，长守在了千浮山上。这事本该到此为止了，只不过后来孙家老当家病重，缺一味珍稀药材，仅存于千浮山上，孙文涵来向宋湘求药，宋湘给了药，从此两家算是恩仇两消，再不往来。”
边听着唐云秋讲起的旧事，范子清看向浮于半空的山峰：“那你呢？孙家跟宋湘恩断义绝，现在叶南生也对她刀兵相向，师父，你又是为什么跟他们不一样？你是为当年的选择后悔了吗？”
唐云秋沉默好半晌，才淡淡对他说：“有些事从一而终太难……”
到底是什么事太难，唐云秋没细说，范子清也没敢问下去，每个人心底都藏着一两件难以诉诸于口的旧事，当着面刨根问底，于己于彼都未免太难堪。
他看唐云秋仰起头，朝着云雾之中的青鸟衔灯，像是这么个瞎子，也能看得见那灯火缥缈处的宋湘一样。
韩湛卢说过唐云秋跟宋家关系不明，就范子清所知，他师父对宋家多少还是有几分愧疚在的，这时跑来千浮山，绝不可能是为了采药那么简单，十有□□是想掺一脚这浑水。
这些话来前他就曾思考过，然而犹豫不出三秒，心很大的范子清还是替宋湘跑了这趟腿。
结果就在他以为这师父明珠暗投临阵倒戈的时候，那瞎子忽然拄着竹杖站起来，指了墙外某个方向，朝他说道：“子清，替为师看看那棵树上的麟果有没有被鸟啄了，替为师摘几颗好的下来。”
瞎操心大半晚上的范子清：“……”
看来这师父丝毫没有凑热闹的兴致，还兀自沉迷在挖宝大业中。
范子清无奈道：“你老人家行动不便，怎么大晚上还在千浮山这种鬼地方到处乱跑？”
唐云秋像个丰收的老农一样，点了点他脚边的药筐，满足地笑道：“千浮山足有千年无人踏足，越是人迹罕至的地方，越是能出好东西，不然都被人踏破的路，还能有好药留着？”
跟唐云秋修行一段时间，爬点树对范子清来讲难度不算特别大，等他三下五除二爬了上去，又替他师父摘完了麟果，仔细包好放在他药篓中，那瞎子还没有谈正事的意思。
唐云秋对着这片荒山野林，很随性地跟他讲起了课：“慢点，不急，好药材都带有灵气，你刚才采摘时应该也注意到了，平时你可以多加留意，要是遇到认不得的药材也可发来医馆看看。”
范子清打量了下他那双瞎眼：“你又看不到照片，还得来回麻烦那些小药罐帮眼，我看我就不掺和医馆的事了，你还不如教教朴朴。”
于是深谙劣徒本性的唐云秋换了个说法：“零成本，你拿去卖也是不错的，为师也可以收购。”
范子清：“……我留意，留意成了吧。”
他师父脑子里大概就是装满了草，全装满了药草那种。
范子清将那只千纸鹤递给他：“这就是宋湘让我转交给你的，说是什么青火莲，赶紧拿去吧，我也好完事了。”
唐云秋没有伸手去接：“那现在我把它交给你，你得替我保管好了。”
“我拿这个有什么用？”范子清莫名被夹在中间，简直被这两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冤家弄得头大，“这青火莲既然是宋箫的遗物，在我手上就根本毫无意义啊，我又不认识宋箫，前世据说还跟他是敌人，我难道还能看着这青火莲缅怀历史么。”
闻言，唐云秋却淡淡地笑了：“你这可太不识货了，当年宋箫整合世间妖术阵法是项前无古人的创举，尽管现在对他的生平多有批判，但没人能否认他是妖世当仁不让的妖术宗师。宋箫做出的这种青火莲，算来还是他倾尽毕生所学才造出的杰作，威力相当可怕，当年万妖阁搜空宋家宝库，就想挖出一两朵青火莲，现在看来都被他暗度陈仓地交到了宋湘手中。”
范子清皱了皱眉，觉得手上这只千纸鹤重有千钧。
这遗物太有攻击性，听起来好像更像颗炙手可热的炸弹啊。
“那这玩意我更不能要啊。”范子清急道，“青火莲在谁手中都可能是凶器或者烫手山芋，只有在师父你手中，才算个温和无害的遗物，宋湘说过青火莲要怎样处置都随你便，你要留还是不留一句话，反正我是绝对不会带着这种危险东西的。”
唐云秋轻叹了一声气：“你跟我来一趟吧。”
说着他便拄着竹杖往外走去，范子清迟疑了一下，看着他师父行动不便的背影，还是赶了上去。
此时祭坛之上，察觉出暗处的汹涌杀意，宋湘依旧无动于衷。
她继续若无其事地站在布置精致的高台上，当着她的侍灯人，只是偶尔掠过人群的目光，不经意间露出了冰冷的杀意。
这样似曾相识的光景，她已经是经历第二回了。
上一次是在长留城，面临的是万妖阁对白虎宋家的审判。
那时宋湘还是个半大不小的丫头，学会化人形有好长一段时间了，可她始终只爱露出原身，好像只有那点与生俱来的爪牙才能叫她心安似的，她也总是兢兢战战地躲在宋箫身后，好像永远长不大一样。
而那一次，她被强行点作人形，扣上重重封印，独自走过长留城前庄严肃穆的长街，被拉到了大庭广众之下，扛起了整个白虎宋家的罪孽。
万妖阁新近成立，各族面生的大妖说了一堆她似懂非懂的东西，倘若言语也是刀枪，宋湘大概要被捅得千疮百孔，幸而这些狠毒的唾沫星子还伤不了懵懂的女孩，她听这些人说着说着还吵了起来，只是默默低着头背书。
宋箫教过她不少东西，可她学得很慢，每天功课都要费上好长时间，因而要格外勤勉才跟得上。
好不容易熬到结束，小宋湘已经背好了功课，只想回长留城的家里，卸下一身封印，重新化为白虎，蜷缩在她喜欢的角落，她还不知道，她渴望的和煦日光与青草池塘，都跟她哥一样，再也回不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