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悟那头巨大的石牛被孙文涵翻起的山岩甩到远处，再往前冲时发现那短短距离变得举步维艰，千钧的重压拖住他的脚步，地面仿佛被烧得滚烫，哪怕都真身是头石牛，也觉得立马要被烤的酥脆喷香。
周围试图抢上前的妖怪也是同样，这地方就像个滚烫的泥沼，只能带着沉重的步子艰难跋涉，可饶是如此，前路看似弯弯曲曲，永远走不到尽头似的，也不知这一脚下去踩中了多少幻阵，还有妖怪相互之间打了起来。
“真能添乱。”林悟大汗淋漓，头都有两个大了，他张眼看向祭坛，那方寸之地仿佛就是整片地狱中的净土，风雨无扰，可偏偏无论如何也接近不了分毫，“这可怎么过去？”
“千浮山灵脉长期休眠，山间灵气稀薄，对妖来讲不亚于一片不毛地，”叶南生低声喃喃，“可她始终没废。”
“何止，夺魄、镇山、涅槃火……”看台上的赤霄一眼扫过山谷，“这也都是些鼎鼎有名的凶阵了，宋湘起码将八个凶阵连结起来，短短时间内就启动了这么多大阵，这一手太过漂亮，就连万妖阁也没几人能办到。”
这时有小妖将魑魅魍魉的消息传了过来：“我看到其它山峰还有部分人试图破开千浮山的结界，不过这张网太结实，半数被天冥玄镜拦了下来，半数是还晕晕乎乎地在天上绕着圈子，眼下都是妖世能数得上名的凶阵，硬碰硬恐怕不太妥当，就算熬得过这些凶阵，他们的妖力也要被涅槃火烧干。大人，现在该怎么办？”
赤霄注视着祭坛：“我们的人被凶阵压制，相应地，宋湘要扛住庞杂的妖力，暂时也没法动用更多凶阵。”
出不去，那就只剩下乘胜追击。
这时，一块巨石猛地砸向祭坛所在，爆发出一阵巨响打断了议论纷纷，山谷中长明灯的结界生生扛住孙文涵的一击。
孙文涵一直围在祭坛四周，他从那块石头出浮现出半边身，随即抬手摇起铃铛，招来数道石柱直刺向宋湘所在。
那石柱足够把山峰劈得粉身碎骨，可在灯灵之下依旧是不够看。
宋湘八风不动站在那，轻轻抬起头来，扫了他一眼，看他那石柱以卵击石般在结界面前碎裂，山魈的身影彻底从石头上显露出来，却始终闯不进祭坛分寸，她又那么轻轻地转过了头，冷眼看着周遭跟凶阵殊死拼搏的众妖。
碎石瓦砾溅飞开来，被孙文涵一手拍开，他堵在祭坛长长的石阶下，直视着不远处的宋湘，咬牙切齿地说：“你当年跟我说从此放下旧怨，可蛮荒又是什么意思，你如今什么处境自己不清楚，难道还要不知悔改吗？”
宋湘沉默地看了他一眼，在周遭山石倾倒而下时，她一拂袖，黑色符文飞快附了上去，将那巨大的石块轰然炸开，瞬间分崩离析成无数小碎块，一扭头就朝万妖阁泼去一场天灾似的石子雨。
孙文涵：“宋湘！”
柳捷化身成巨大的白蛇，翻越重重凶阵，趁宋湘不注意的瞬间，张嘴咬向祭坛，但长明灯到底不是纯摆设，白蛇伸出利牙扑上前去，就好比咬上了一个无形的铁球，结界纹丝不动地将所有伤害隔绝开来。
冲击搅起的狂风席卷过四周，沙砾在周围留下道道刀锋似的刮痕，甚至好几个修行尚短的妖直接被掀了上天，狠狠砸在透明的屏障上，喷出一大口血来，纷纷化回了原形，再没了声息。
有人红着眼喝道：“阵法还没拆完吗！”
云离焦头烂额：“凶阵！有那么好拆么！自己先撑住！”
“磨磨蹭蹭的。”看台上韩湛卢终于放下了茶杯，执起了黑剑，起身迈向前去，“不过是个宋湘罢了。”
“慢着，”叶南生看韩湛卢起身就当即蹙眉，紧紧握住了拐杖，“你出手向来不知道轻重，千浮山是长明灯的地盘，不是你开杀戒的地方。”
韩湛卢只淡淡看了他一眼，又转向了赤霄，后者没有阻拦的意思。
“我清楚。”韩湛卢就像得了准许，相当放肆地笑道，“对手只有一人，只要没人不长眼拦我面前，也算不上开杀戒，等我先把宋湘拿下，完了我这边的事，你们再来慢慢讨论如何分赃吧。”
他这话可不讲什么尊卑上下，在场不论哪方的妖毫无例外都被糊一脸，脸色通通变得很难看。
说罢韩湛卢也懒得再听人唠叨，纵身一跃，就从数十米高的看台跳了下去，周围众妖想要追上去也已经来不及了。
千丝银线飞快掠过，栓住了一道栏杆，将韩湛卢稳稳送到了地面上，几乎就在他落地的瞬间，凶阵立马被触发，韩湛卢松开了千丝的辅助，极其霸道的妖气压下了蠢蠢欲动的阵法，他一挥剑，直接劈碎了合围上来符文。
黑剑悍然出鞘，剑风呼啸着在地面划开一道深沟，直指祭坛，挡在当途的数个小阵眼当场灰飞烟灭，余势不减地撞在长明灯结界上，惊起一声响彻天际的轰鸣。
长明灯上万年修为的结界仿佛都要抵不住他这一剑般，微微震颤起来，离祭坛太近的孙文涵惨遭波及，被强势的剑风逼退了数丈远。
厮杀声不止的山谷竟因此静寂了一时，就连深陷夺魄幻阵的妖也被震得稍稍回了点神。
无怪叶南生对湛卢剑忌惮至此。
蛮荒销声匿迹三百年，要论两边战争最为凶险之时，大概要追溯到七八百年乃至千年前，再那之后，常年陷于战事的荒域已经渐显疲态，战争的规模也随之缩减了不少，可以说现今很多妖怪都没见证过蛮荒最鼎盛的时候，也就更谈不上风沙砥砺中的磨炼了。
湛卢剑力挽狂澜的一剑，犹带着荒域战场上徘徊不散的杀气，睥睨无双的锋锐像能将山谷中的一切摧枯拉朽地撕作碎片。
范子清终于发现有对比才会有伤害，愣怔数秒才找回了舌头：“他这么厉害的吗？什么鬼泣酒馆跟龙蛇会，在这阵仗面前都还不如根葱啊！”
未免被波及，唐云秋架起屏障挡在两人面前，苦笑道：“你不是看过不少书了吗？不知道他在荒域的事？”
“书上得来终觉浅，”范子清说，“现在就直观多了。”
那始终旁若无人进行单方面加害的宋湘皱起了眉，目光掠过万妖阁一众深陷重围的妖怪，径直落在了那把剑上。
她当年看中的剑没能成为她复仇的利刃，反而成了她的绊脚石。
宋湘狠狠地盯着韩湛卢：“湛卢剑，你如今乃无主之剑，可当年姑苏曾答应过将你转送于我，你是属我宋家的剑！”
听见这番话的范子清简直要当场窒息，他还没想好这事该怎么处理，心很大地自以为宋湘早就放弃了呢！
结果宋湘这姑娘执拗起来，不单能费千年谋划复仇事，甚至等千年、面对着跟自己挥剑相向的韩湛卢，也能将这不合时宜的话抛出来。
不过韩湛卢听完也跟不痛不痒似的：“是吗，这还是头回听说。”
宋湘振振有词：“姑苏当年押送我们前往千浮山时就曾经说过，不信你可以搜我的记忆，搜我家白虎的记忆，即便是口头允诺，但姑苏为人一诺千金，你若还当他是你剑主，便不应让他失信。”
韩湛卢漫不经心说：“我这些年因着水流心，当过不少人的剑，当你的剑听起来也很有意思，不过很可惜，现在我在别的人手里，他只想要你成为阶下囚。”
宋湘眼含怒火地瞪着他：“你想毁诺！”
“姑苏跟你许的诺，问过我意见了吗？”韩湛卢冷冷地说，下一瞬，长明灯结界再次迎上如瀑般的漆黑剑风，祭坛小小的一片净土迎面撞上，刹那间就跟暗无天日般。
听见谷中风声骤然变得暴戾起来，唐云秋忽然站起，一手揪起了范子清的后领，将这小徒弟整个拎在手中。
范子清正拿着个手机，给聚妖地那帮没见过世面的直播，被他这么一手拽起，手机险些就要脱手摔掉：“突然怎么啦，师父……我去！”
面前的剑风呼啸，眼看着就要擦着边冲来，唐云秋带着他往后一跃，恰恰躲开了剑风余波，他们原本坐下歇息的地方彻底被绞成了碎块。
范子清这才抹了把冷汗：“师父，你这位置藏身是挺好，不过好像不太安全保险啊。”
唐云秋：“那不如换个地方？”
范子清左右一看：“那就走吧，换哪？”
这时，湛卢剑从混乱的局势中横切进去，柳捷跟孙文涵想要去拦已然来不及了，黑如幽渊的剑碾过一地凶阵，刺向祭坛之上的宋湘，长明灯的结界在这番攻势下也不知能撑下多久，局势刻不容缓。
“下边。”唐云秋依旧不急不缓地说着，“徒弟，借你一用。”
说罢，不等范子清明白这话的意思，唐云秋已经拎着他从悬崖上跳了下去，四周是术法的余波，风声呼啸地撞上来，沙石如刀般刮到脸上，范子清脸上血色飞快褪去，整个人因为太过紧绷，竟然愣是没喊出一声。
唐云秋一手拿起玉箫，急急地吹响一个音，那迎面而来的剑风就像被强力扭转了方向，险而又险地跟祭坛擦肩而过，而唐云秋被这两股磅礴的妖力相冲反噬，闷哼一声，嘴角渗出血来。
范子清可顾不上围观他师父的威风，大喊：“要撞上长明灯的结界了！”
一路旁观下来，这结界强韧无比，甚至连孙文涵的巨石砸过去也成了团碎石块，他们肉眼凡胎地撞上去，还不得灰飞烟灭。
却见唐云秋以箫作笔，半空中划了几下，不知是个什么法咒。
就在将要迎面撞上那凶残的结界时，范子清吓得一闭眼，没等到预想中的剧痛，却感受到周围的风声止了，浑厚的灵气轻柔地将他们包裹起来，连下落的速度也减缓了。
范子清微微睁开眼，发现那无人能进的结界居然将两人放了进来，一落地，唐云秋带着范子清稳稳踩在祭坛上。
这位弱不禁风似的药师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切入战局中。
范子清这才见识到他师父的能耐，说了千浮山的阵法拦不住他，就真的如入无人之境般。
陷于凶阵的众妖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从天而降，轻而易举就闯进了万妖阁闯不到的祭坛上，顿时爆发出一阵哗然。
“什么人？竟然闯过了长明灯的结界！”
“玉箫！是唐云秋！”
“他怎么会在千浮山上！难道也跟宋家有勾结吗？”
看台上经历过讨伐妖王的大妖勃然大怒：“那瞎子过来捣什么乱？当年为虎作伥不算，现在宋湘犯了事也要来横插一杠吗？”
“早说了这些人留着都是祸患，就算这瞎子以前没怎么动过手，谁知道他在背后有没有给宋箫出谋划策，蛇鼠一窝的货色！”
周围众怒汹涌，云离在百忙中抽空瞥了一眼：“破阵的动作再快点，情况有变，一个唐云秋就够麻烦了，那边另一个又是谁？同伙吗？以前唐云秋身边好像从未见过这个人。”
胜遇一族的田良正好听见：“我在湛卢剑身边见过这人，来历不明，不过应该跟孙文涵上次报告中说的，扛下了伏灵禁术的大妖有点关系。”
这番闲话经由魑魅魍魉，也一并传给了看台上的赤霄，他的目光随之转向了范子清，泛起了一点意味不明的冷光。
范子清惊魂未定，还记起要将那鬼面扣上，被唐云秋揪在手中一副手忙脚乱的样，实在看不出是哪路小妖小怪。
任何未知都是种意外，赤霄正想让韩湛卢注意着点，结果却见刚还一往无前的湛卢剑这会儿已停住了手，目不转睛盯着唐云秋手里的人，对上长明灯结界都未曾起过波澜的神情，这会儿却难看了几分。
赤霄默默想道：“湛卢新结的仇家？还是友人？”
祭坛之上，宋湘也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，她知道唐云秋就在千浮山，可她从没想过这人会跑到她面前来，尤其是这种背水一战的时候。
宋湘的目光自始至终都钉在唐云秋背影上，恍惚间像是时光回溯，嘴里情不自禁地漏出个旧称：“云秋哥哥……”
唐云秋这个瞎子，大概所有的细致与观言察色都转移到了耳朵上，这时候乍一听见这称呼，不易察觉地怔了怔，随即朝宋湘微微点了点头：“没事了阿湘，你先收手吧。”
闻言，宋湘浑身一震，神情上的动摇全都隐没不见，重新冷下了脸，转向了范子清：“姑苏，这跟说好的不一样。”
范子清被两人自作主张地挟持到这儿来，很是冤枉：“我没跟你说好，都是你在自说自话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