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们走这条路风险太大了，若有什么闪失，对之后的战事很不利，不死民既然想给妖世那边腾出时机，扣住万妖阁的人马，就算我们追踪过去，很可能也只是他们的陷阱，”玉承说，“走这条路十有八九是浪费时间。”
范子清说：“不死民之前出现在千浮山上，宋湘没有拦，但现在这里出现了阵法损坏的迹象，这不正常，很可能是蛮荒跟宋湘窝里斗起来了，一方面我们能坐收渔翁之利，另一方面没准能顺藤摸瓜找到宋湘不是？”
玉承但笑不语。
尽管范子清嘴上说着宋湘跟万妖阁，但浑身上下连带每根头发丝在内都在暗示着湛卢剑——他心中焦虑，连多费点时间找路都不乐意了。
叶南生听见这话，当即就坡下驴说：“既然姑苏都这么说了，就由你带几个人先下去探路吧。”
范子清：“……”
这老人家不在乎他姑苏转世的名头，现在倒是晓得把他搬出来助阵。
叶老都发话了，玉承没有拒绝的道理，叹了口气，点了几人，朝范子清做了个请的姿势：“那就走吧，姑苏。”
范子清已经懒得去争辩，心力交瘁想道：“姑苏就姑苏吧。”
千浮山每座峰头都各有各的特色，屋舍闹市掩映于林海间，唯独这顶峰是个例外，出了长明殿的门，除却一条小道，四处都是荒芜山林。
范子清跟玉承葛飞阳一行下了鱼船，叶老他们还留在上方等消息，而孙文涵因要避嫌，也不便下去了。
这地方还没被黑泥侵蚀，像是在黑色海洋中分出了一条道，中间巨木倾倒，山石凌乱，是打斗过后的遗址，这样一条被人粗暴豁开的路一直往山林深处延伸。
几人交换了一个眼神，沿着打斗的痕迹往里走去。
走不了多远，就听周围突然传来呼啸声响，地面上看起来半身不遂的阵法居然只是装装样子，灵光骤然飞涨，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，金钟罩顶似的将他们圈在了里头。
范子清抬眼看头顶倒扣着金光闪闪的大碗，状似要自上而下压下来，立马把木刀提在手中，不等他出手，就听唐云秋吹出一声急促箫响，高分贝的乐音把这大碗震得四分五裂，蛛丝似的裂纹自碗底蔓延开来。
而就在他身旁的范子清险些被这毫无调子可言的箫声刺破耳膜。
说来他师父这支箫不务正业，就没正经吹过曲子。
早些年跟宋箫在一块常爱吹曲子也不知是不是瞎说。
玉承几人也是反应飞快，带着胜遇一族的鸟妖，顺着裂纹进行攻击，这阵法眨眼开始崩落，不费吹灰之力就被轰成了渣渣。
田良落地收起翅膀说：“这玩意是金钵，一种能把人活活困死的凶阵。”
“难道是宋湘发现我们了？”
所有人都围作一圈，警惕着山林深处。
范子清目光投向四野，忽然注意到什么，瞳孔骤缩，横刀劈向了前方，面前虚空被一刀切开，密密麻麻的妖怪不知用什么幻术藏在此处，被突如其来的攻击挖了出来，居然齐齐惊在了原地。
一时间两脸懵逼。
范子清对这种情况经验丰富，抢先回过神来，一刀照着最近的妖削过去，后者浑身上下裹着青色妖纹，像个满身刺青的恶徒，见状大怒，一跳就躲过了这点攻击，活像个跳蚤一样，几秒内连躲带闪完美躲开了范子清的刀。
刀刀扑空的范子清心中郁结，终于知道他那点花拳绣腿的功夫，是真的派不上多大用场。
就在这时，面前那刺青跳蚤趁着空挡，从他面前闪了过去，一把扣住了范子清的手腕，生生往下一折——
在后面就有个妖大喊：“下手轻点，他是我店里大客！还没给我好评！”
那跳蚤听见这混账话，怒火顿消，奇迹般地刹住了手劲。
范子清险些骨折的手腕莫名得救，疼出了一身冷汗，然而经过这一下大起大落，他早就被剧烈运动耗光身上最后一点能量，想要借势从那跳蚤手中挣脱出去，结果肚子特别不给力，咕噜一声响，腹中空虚使出的一刀轻飘飘地撞进了跳蚤手中，那货直接一推一扣，就把范子清拿下充作了人质。
下一刻，就见那酒楼的胖老板屁颠屁颠地过来，笑嘻嘻地问范子清：“客官，还记得小的不？”
范子清一眼就认出这货是昨晚酒楼的老板：“你们这是什么黑店？”
不仅是这胖老板，范子清一眼扫过去，竟然还有戏班的跟灯市的摊贩小妖。
熟面孔还不少！
那胖老板笑得跟招财猫似的凑过来道：“客官，这是个误会，我们店服务好着呢，价格也公道，以后解释清楚了，还望看在我们周到的份上给个五星好评。”
然后胖老板一抬手，迅雷之势塞了个什么玩意堵上范子清的嘴，范子清差点被人给噎死，条件反射一咬，尝到了香甜的面包味。
范子清视线往下一扫，就见自己叼着个法式面包棍：“……”
照这谋财害命得如此周到的做派，还敢说不是黑店！
林间成群结队的妖怪冒出头来，密密麻麻地围住了万妖阁一行，照这些妖怪的行头看来，尽是千浮山的供奉小妖们。
“你们是跟千浮山签下族契的妖族，向来受长明灯庇佑。”玉承说，“如今难不成给宋湘撬光了墙脚？”
那刺青跳蚤闻言大怒：“谁他妈要跟宋家同流合污，要不是当年万妖阁有人从中作梗，宋湘早就以死谢罪，现在都能投身好几个轮回了，轮得到这种玩意给我们千浮山当侍灯人？”
“李飞。”妖群中有个苍老的声音冷喝一声，打断了他。
那跳蚤登时不敢说话了，回眼去望，就见有个老人走上前来。
老人背着个厚重的龟壳，背着手，步履蹒跚走近，两边的妖恭恭敬敬为他让出一条路来，玉承立马就看出这位是这些小妖族中最能说得上话的。
画仙圆滑地朝他行了一礼：“老人家，当年对宋湘的判决确实有不少人反对，但那也是千年前了，现在讨这笔债没意思，还是以大局为重啊。”
“可她跟长明灯的血契绑上了。”那老人目光如炬，“你们分明就是变相保护着她，以前她不声不响守着长明灯倒也罢了，长明灯都没意见，那我们只要还过得去，也不好僭越地上手管这事。但现在宋湘都跟蛮荒勾结上，不死民大肆闯入山中，连累灯会多少客人，你们的人不是还被她害惨了吗，这种妖女多留一日都是祸害，以后我们千浮山还怎能有得安宁！”
玉承皱了皱眉，他知道万妖阁将长明灯跟宋湘的血契绑一块，两者同生共死只是个好听的说辞，也没去争辩那其实只是道单向的血契：“那诸位想怎样？”
老人继续说道：“我们无意坏万妖阁的事，但宋湘不行，千浮山难得开山，她的事今天定要有个解决。你们也别想拦住我们，千浮山大半的凶阵已经被我们动过手脚，跟你们脚下的阵一样，即便不经过宋湘，我们也能动用。”
玉承觉得好笑：“老人家，你清楚自己在说什么？威胁万妖阁？”
葛飞阳上前一步说：“这年头除了蛮荒，还从没见过你们这么狂的妖族，难道剑门还不足以给你们当前车之鉴吗？”
老人面无惧色，缓缓抬了抬下巴，李飞立马会意，抓着范子清握刀的手往上一移，架在了他的脖子上。
老人缓缓说道：“倘若宋湘在万妖阁手中也就罢了，你们按照律令，自有行事的章程，可如今宋湘脱逃，之后千浮山也不知会出什么事。我们是受千浮山庇佑才活到今天的，不是受万妖阁，又或者你们万妖阁打算见死不救？”
玉承眯了眯眼，掌心溶出了一团墨色，正要出手。
葛飞阳拦了他一下，冲对面说：“你知道你们手上那是什么人么？”
周围一群妖本来气势汹汹，预备开打，闻言都朝李飞手中的人看去。
人群里一阵交头接耳：“什么人？难道还是万妖阁里的大人物？”
“可那帮戏子不是说他不能打的么？”
被牢牢钳制住的范子清，毫无作为人质的自觉，为了早日争取到话语权，正努力消灭着口中的凶器——毕竟天大地大，吃饭最大。
这些小妖族从他身上没看出什么来，不得不怀疑是不是自己有眼不识泰山。
那饭店老板跟几个摊贩小妖都对他有点印象，这点儿印象还是源自于韩湛卢，于是低声跟为首的老人家说：“好像是湛卢剑那头的人，应该是聚妖地的，我嗅着他身上的妖气，恐怕跟湛卢剑关系不浅。”
正奋力填饱肚……自救的范子清差点被噎住。
老人脸色古怪地盯着范子清看了几眼，兴许是越来越看不懂现代的年轻妖怪想些什么，终于也意识到了跟这时代的代沟。
为了摆脱宋湘这尊瘟神，得罪万妖阁无可奈何，事后也叫人头疼的了，再加上一个湛卢剑，简直不堪设想。
玉承修为境界比这群小妖高出一截，自然也把他们的忌讳看在眼里，恰到好处地抛出下一个炸弹：“得罪湛卢剑倒也不算什么，只不过你们动手也得想想对象是谁，伤了姑苏，就不怕天下人往后还容不容得下你们？”
小妖当中立马爆出一阵难以置信的喊声：“姑苏？怎么会是姑苏？”
“稳住，谁知道他们说的是真是假。”
“可万妖阁没道理撒这种谎啊！”
一听姑苏这名，那李飞小跳蚤觉得手中一烫，好似接了个烫手山芋，登时将手里人推了出去，两条弹跳力十足的腿忽然站不住似的，扑通跪下了。
范子清被推得踉跄几步，才站住，一回头身后就乌泱泱跪倒了一片，所有目光都冲他这边涌过来，乃至于他这一转眼就对上了无数张惶惑的脸。
几个戏班的低声说起先前这人带着湛卢剑捣乱的事，几秒内就在小妖当中传开了，再多几个有心人仔细观察，就容易发现即便此地妖气杂乱，这人身上果真还带着湛卢剑妖气呢。
跟湛卢剑关系亲近到这等地步的，诺大妖世算下来可不就剩一个姑苏么？
其实韩家之后这都有百年，时间也差不多够轮个回的了，姑苏转世也该露面了。
“这可……可怎么办啊，我们刚才对姑苏出手了！”
姑苏的故事从来不算什么秘密，唐云秋曾跟范子清讲起过，除此之外范子清还翻过不少书，谈起千年前的旧事，就必定要提及姑苏的丰功伟绩。
不过妖市那帮货从不把姑苏当回事，知道是一回事，吃饭依旧不能赊账，人情跟数目同样分明，不像这些常年敬畏着千浮山的妖族，他们早就习惯把某些人某些地方供上神台。
范子清忽然觉得仗着姑苏威名行事还挺方便，于是好整以暇地嚼完口中面包，想了想接下来该怎么办，顺势拍掉了手上的面包屑。
他拿定主意，朝他们走过去：“好啦，我们时间紧迫，没空管太多，你说你们到底怎么想的，连万妖阁这么多人对付宋湘都吃了亏，就凭你们这些点修为尚浅的小妖，有什么把握去对付宋湘？”
饶是先一步知道内情的万妖阁一行，触不及防迎上这么张厚脸皮，一时也不敢相信这货就是姑苏，他好像全然忘了自己刚被这些修为尚浅的小妖拿下。
范子清从容不迫地走过去，把刚才那老人家扶了起来：“大爷，别累着了，快起来吧，你们也都起来吧，都什么年代了，被人这么跪我消受不住。”
那老人怔怔地看着他，顺着他的动作重新站了起来。
范子清问他：“大爷怎么称呼？”
“我……”老人反应有点慢，艰难从不敢置信中回过神，“我是卦龟一族的族长，姓李，刚让大人受累的后生也是我一族，还望大人……”
范子清抬了抬手，打断了他：“李伯，小事就不必多提了，这么说吧，当年宋家曾为维护长明灯，而把千浮山移到了这里，而后长明灯自愿守着宋家这点儿血脉，让万妖阁将两人血契相连，这些都是长明灯跟宋家之间的事，也都是你情我愿的，你们供奉的皇帝都不急，跟着瞎操个什么心？”
李伯紧张道：“可是大人，这不合礼数啊，千浮山这么多年都……”
“你说你们在千浮山的阵法上都动了手脚。”范子清装起神来不知觉间也带了几分韩湛卢的味道，强硬的语气直接压下了他的话音，根本不给他辩解的机会，“可就连万妖阁也是前天晚上才确证千浮山上有蛮荒这件事，加上昨晚宋湘启动了大半阵法，千浮山四处都陷入水深火热，难道你们……”
范子清略微皱了皱眉，落在老人眼中似是有些愠怒之意：“这件事你们是从何时开始筹谋的？”
在李伯眼中只有姑苏重重叠叠的光环在，只听那悬而未决的怀疑，小心脏当即被高高吊起，恨不得掏心挖肺地坦白起来：“我们哪能啊，我们这些小妖族常年供奉着长明灯，也就仅有千灯会这个机会过来办点实事，丁点也不敢含糊，就前两天还把一堆东西送到了长明殿上呢。对，是了，当时还写下过折子，大人可以去核实，我们都是诚心而来的，没想要玷污千浮山这地方。”
范子清见好就收，把语气缓和到恰如其分的程度：“我没想怀疑你们对千浮山的诚心，但千浮山阵法之多之凶悍，就连万妖阁也束手无策，岂是你们这点小妖一时半会能摆弄好的。别的先不说，就我脚下还是个凶阵，这玩儿现在残了点，可也没残到能随便改动的地步。”
李伯不知所措道：“我们……我们人多，运气也不错，有时候解不开的阵法就一起琢磨，试试就能行得通了，对了，老徐，老徐今天手气就很好，不信你问问他，老徐出来一下。”
挤在人堆里的小雀儿说：“徐叔？徐叔刚还在这边的……”
“奇怪，跑哪去了，”李伯有些尴尬地挠挠头，“不过姑苏大人，我说的句句是真话，我敢对天发誓。”说着竖起三根手指就要立誓。
范子清忙按下了他的手：“不用了，我信你。”
天底下哪来那么多的运气事，倒霉成日常的范子清反正是不敢信的。
听到这里他算是明白了，拍了拍老人肩膀，示意他安心，转而看向万妖阁一行人：“我想这跟祭坛那会儿一样，看来十成九是不死民在暗中操纵。”
万妖阁听他的追问也已先一步反应过来，皆是神色凝重。
那些神色茫然的小妖族一听这话，顿时也变得惊惶失措，李飞终于压下了慌张，急着追问：“大人这是什么意思，你是指我们当中有不死民？”
幸好范子清没韩湛卢那么多磨人的毛病，不遮不藏，有事宁可当场讲清楚，很快就道：“是他们，不然你想你们为什么能走到这里来？顶峰很有那么好闯么？还是说漫山遍野残杀无辜的黑泽阵对你们格外开恩？不死民这算盘打得太好，一边帮着宋湘复仇，让她开启阵法对付万妖阁，也拿她当挡箭牌，一边还要助你们一臂之力对付宋湘。他们把水搅浑，恐怕是没想放任何一人离开千浮山吧。”
“可是不死民跟宋湘难道不是一伙的吗？为什么要针对宋湘？”
笼统来讲，这两方都处在万妖阁的对立面，无疑是一伙的人。
可敌人的敌人，从来只是棋盘上一子。
细碎风声掠过荒芜静谧的山林，撩起范子清一片衣角，捎来了黑泽阵中腐朽的妖气，肃杀且令人窒息，他神态自如地站在两派人马中间，就像对充沛的灵气没半点感觉一样，置身于此地也始终岿然不动。
范子清眼中有道凌厉的光亮，穿透了千浮山这团浑水的来龙去脉，冷冷地笑了一声：“她若活着，这阵就不是死局了，还留了一条活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