鉴于某只狐狸装死太彻底，韩湛卢没能成功要到定位。
不过他今天也不缺导航。
手腕的红线不知吃错了什么药，消极怠工千年，意意思思地现一次身都得列入几十年一遇的奇景，本以为一分钱一分货，因缘树免费给他的便宜货有个信号就不错了，但刚进青丘地界，这条红线却像急不可耐似的，一路扯着他往某个方向引。
小香炉似乎注意到什么，惴惴不安地拉起了竹帘：“大师伯，这地方血气好重啊！”
韩湛卢低低地‘嗯’了一声，始终神色凝重地看着腕上红线。
小香炉：“我们不下去看一眼吗？”
韩大师伯只给了他一个白眼。
小香炉被堵了回来，如坐针毡似的，安静不了半分钟，又忍不住开始打听：“师伯来青丘到底是为了……”
韩湛卢打断他的闲话：“我看马夫也不需要嘴，你说是不是？”
他抬手就想糊一个禁言术上去，结果术法还没捏出来，小香炉同学忽然直挺挺地倒下，脑门磕上桌角，连声闷哼都没有，昏迷得相当彻底。
韩湛卢一顿，差点以为剑门招了个花瓶当弟子。
他打量了一眼那小香炉，发现他除了脑门，毫发无伤，倒像是被什么东西摄住一样，不怎么安稳地梦呓着，还云蒸雾绕地冒了一脑袋的烟。
一般来讲，不引起他注意而出现在他眼皮子底下的攻击在妖世几乎不存在，只有一种情况除外，那便是阵法。
韩湛卢皱了皱眉，弹指便是一道剑气飞出，马车大门嘭地一声被打开，强风毫无阻挡地撞了进来，某种阵法的气息被过分浓重的血腥气遮掩，直到此时才似有若无地冒出一丝端倪。
马车比不上汽车，除了省力，速度慢得令人发指，但进青丘也飞了好一段路，弥漫在青丘的血气却始终如影相随。从天空俯首望去，青丘地界之内的灵气正被什么东西牵引着，不时与那血气冲撞，又不时试图交融，而后又像消化不良似的，泾渭分明地分隔两边。
“哦？”韩湛卢终于对青丘这地方有了点兴趣，“大型幻阵的斗法，倒是少见。”
他饶有兴致地旁观，可斗法那两位却唯恐他不能尽兴似的，马车稍深入阵中，血气跟灵气就蠢蠢欲动地凑过来，在他身边化出了一个人影。
那人影还只有个不甚清晰的轮廓，面容尚且模糊，说不上熟悉或陌生，眨眼就被韩湛卢的剑气搅得七零八落。
“太老套了。”韩湛卢语带不屑，“就没点新花样？”
他不必细看便知那是姑苏。
说来滑稽，他对姑苏本尊并没太多印象，幻术中撞见他的身影却不是头一遭，兴许是他这一生确实活得单调太多，连点心魔都泛善可陈，不过他从没在这类术法中栽过秧，这次自然也不会是例外。
那两大幻阵有求必应似的，刚被他撕碎的姑苏幻影还在半空中支离破碎飘着，忽地一变就成了范子清的那张脸。
韩湛卢仿佛遭到挑衅，神色冷了下来，剑风骤起，将那幻术扫了个一干二净：“我倒要看看，青丘到底有谁这么长本事了，竟敢来我面前耍这种把戏。”
他一指点在小香炉的眉心，直接用妖力把人从幻境中撞了出来，顾不上小香炉头痛得死去活来，径自提剑走出马车。
韩湛卢有心想把阵法连地皮一块铲了，可放眼望去，青丘这片苍茫林海之上，两大幻阵的气息在当中肆意横行，稍不注意就被假象所蛊惑，哪哪看起来都是一个样。
韩湛卢着实跟阵法一道无缘，一时还猜不出哪里是阵眼，正愁着，就见不远处有一队人马匆匆行过。
那是万妖阁的队伍，为首的是玄武叶家。
他们追捕着一个红袍的妖，后者戴着屏蔽妖气的面具，但妖是强是弱总能从他的一举一动看出点端倪来，这个红袍人大概是运气属锦鲤的那种，尽管逃亡背影格外狼狈，可青丘陷入幻阵斗法、浑浑噩噩的无辜众妖总会有意无意地在关键时刻给他挡上那么一下，叫他竟也能游鱼似的穿梭在万妖阁的天罗地网中，而后钻入了一处小城，身影一闪就彻底消失不见了。
玄武叶家的人连妖气也捕捉不到，于是分散开来，开始搜索着小城。
那城埋没在浓烟之中，井然有序的街道屋舍通通成了一片断壁残垣，处处可见龟裂的深坑与焦黑的血迹，遍野横尸还死不瞑目地顶着一张张狰狞面孔，皮囊软塌塌地铺平在地面上，半根骨头都不剩下。
叶家带队的是个少年人，名叫叶简，板着张脸，一副少年老成的样，跟叶南生有几分相似，他算下来还是头回出门历练，战场与蛮荒直面交锋不比玄武叶家的老师授课，他为抵抗幻阵影响，中途就已经耗尽妖力，脑袋一直针扎似的痛。
“少主子，”叶家的人半跪在他面前，“您没事吧？”
叶简勉强睁开了双眼，疲惫地摇摇头：“给我报告情况。”
面前的男人灰头土脸，面露倦色，闻言一抹脸，训练有素地开始禀报：“红袍人的踪迹还没搜查到，我们推测附近有别的阵法存在，这些尸身是之前的祭品剩下的，我们怀疑有人作法抽掉了他们的妖骨……”
正当这时，不远处突然传来了嘶吼声，斗法的动静搅动了周遭腥风。青丘多数的妖都钻研幻术，除了蛮荒、与蛮荒勾结的混血，也有部分对幻术抗性强的妖仍保持清醒，只不过这时候的清醒也未必是好事，炼血丹大规模渗透进青丘，而九尾狐云家天性不靠谱。
要是云家果决地同意驱逐混血，不至于叫大部分妖撤离青丘，要是他们果决点投降，青丘不至于战火四起。
可他们通通没有，只是在蛮荒幻阵包围下试图给青丘众妖构架一个日常生活的梦，试图醉生梦死，粉饰太平。
玄武叶家的人反应极快，水流凝作的绳索几乎下一刻就铺开，转瞬将所有动手的妖怪都绑了起来。
叶简压沉了声音，朝那边问道：“出什么事了？”
玄武叶家的人还没来得及回答，就见一个被水网绑住的妖怪尖声叫唤：“混血！别被她骗了，这是个混血的妖！快杀了她！”
他这一声立马得到刚才动手的妖怪响应。
“我认得这个混血！就是她之前跟蛮荒里应外合！”
“对，我在黑市见过她父母，这一家人为提升血统，嗑了不知到多炼血丹，青丘今天的模样全都是他们所害的！”
“兄弟们，杀了她报仇！”
叶简顺着这帮妖怪的目光看去，随即就怔住了。
只见有个比韩小鱼大不到哪去的小女孩伤痕累累地蜷缩在水网之下，鹌鹑似的瑟瑟发抖，被那妖怪一喝，像是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。
叶简艰难站起身，拒绝了别人的搀扶，一步一晃地走到那女孩面前，他半蹲下身问道：“你也沾过炼血丹吗？”
女孩缩成一团，直在哆嗦，吓得不会答话了。
炼血丹能短暂地提高血统纯度，算是给混血上了一层伪装，以目前妖世对炼血丹的了解，还不足以从人海中一眼辨别清楚。
万妖阁如今通用的办法是直接探查妖丹，妖丹是妖怪的命门所在，被外来妖力强行侵入，伤害可想而知，这类招术一般都是用在刑罚上。
而眼前这只不过是个小女孩而已。
叶家的人见叶简面露难色，低声解释说：“很多地方对混血不太友好，所以很多混血的妖怪生下来，只要有那个条件，都会喂下炼血丹，假装纯血，也好混进个好些的学院。”
自从剑门加入教改之后，现在所有学院都有了统一标准，术阵法的难度都大幅削减了，过激的修行手段一律被取消，妖怪单是靠学院课程获得进境也因此变得很难，但仍有些妖，为能得到学院光环的庇护，为了能有一技之长保命，会不惜一切地混入纯血大妖的行列当中。
哪怕服用过炼血丹的妖几乎没什么好下场。
黑市的生态对于出生于长留城还尚未见过天下的妖而言，是种难以想象的东西，就如同战火和贫困，若非切身体会，单从书上寥寥数言也只能传达潦草的概念，浸在故纸堆书墨香里的腥风血雨实在肤浅。
叶简想起自己跟这女孩一般年纪的时候，还因被他爷爷扔水里练功而闹脾气，在这妖世这女孩已经被迫走到一条绝路之上。
叶简闭了闭眼，运起一道妖力：“得罪了。”
他两指点在了女孩眉间，那女孩惊恐的表情瞬间凝固了，惊吓过度甚至连挣扎也办不到，半晕过去，叶简的妖力长驱直入地抵达妖丹。
忽然间，变故又生。
原本被玄武一族控制住的几个妖怪突然自爆妖丹，烈风冲开了玄武的水网，离得最近的几个叶家人来不及撤离，灵光白的耀眼，顷刻就将几人身影吞没。
叶简瞳孔骤缩，他还探查着女孩的妖丹，根本来不及抽身，谁知暴风将至，指尖传来的反馈看来，这女孩分明是个无辜的纯血。
他刚意识到中了套，爆炸的白光中冲出了几个手持刀兵的妖怪，甚至还夹杂着几道法术的灵光，全都朝叶简冲去：“叶家少主人的宝贝脑袋是我的了！”
叶简飞快一扫，发现刚才跟在旁边拉架的、甚至参与群殴的妖群之中，原不过是联手在玄武叶家面前演了场戏：“你们是蛮荒！”
他一把抱起昏迷过去的女孩，侧身让开了妖术的攻击，紧追而来的刀兵被叶家人及时拦下。
但更多的、比玄武叶家还多得多的妖怪从林间各处冒出头来，将叶家一行围堵在小空地中，放眼望去尽是密密麻麻的妖怪。
“蛮荒？”当中有个男人满脸不屑地冷笑着，“这年头像我们这样的妖竟然也要被当做蛮荒了？要不是万妖阁这些年来斩尽杀绝，我们这些血统低人一等的妖怪何至于此，你们玄武叶家高高在上，一句话一只手就能断掉我们的活路，总算也有落到我们手中的一天了！”
在赤霄剑从北旗城回阁之前，玄武叶家在万妖阁当中一直有着最高的权威，权威意味着叶南生每个建议都是风向，他的一言一行都有无数人日夜猜度，同样地，受万妖阁的决定所牵累的广大妖众，所有细碎的怒火会聚在一起，早就恨不得将玄武叶家烧作灰烬。
叶简神色微沉，头回知道笑声竟然也能冰冷至此，令他如坠冰窟。
然而现在根本没有供他思量，四周的妖怪将筋疲力尽的玄武一族围堵其中，随着男人一声怒喝，如同万箭齐发般冲了过来。
青丘这些混血妖怪在两大幻阵斗法中似乎如鱼得水似的，天女散花般的攻势之下，玄武一族费力支起了水做的屏障竟不比鸡蛋壳坚固到哪去。
这时，叶家族人中为首的男人一把拉起了叶简：“少主人，青丘这地方不对劲，这样下去恐怕支撑不住，我们几人虽然不剩多少妖力，但还能勉强送你出去……”
叶简当场打断道：“不行！叶望，这不是家中上课，你别给我废话！”
被唤作叶望的男人神色五味交杂，但很快就狠下心来，一道强劲的妖力直接打进了叶简眉心，强撑着幻阵的叶简本就不堪重负，被他不管不顾的一击，就只剩一丝意识靠着满心不甘死死牵住，不肯溃散。
叶望弯腰将叶简扛了起来，还顺带一手抱过了女孩，他无奈地对奋力挣扎的叶简说：“少主人，你小时候我教你不少课，但很多时候，那不是我要求你能办到这一切，我只是希望……”
希望？希望什么？
叶简浑浑噩噩之中，像是拼命捉着一根清醒的藤蔓，依稀还能听见叶望的说话声，但顷刻就被厮杀声掩盖。
叶望跟身边玄武一族的妖对了一眼，原本在人海中如蛛丝般脆弱的水网顿时连在了一块，孤注一掷般凝起一道水龙卷，将叶望包裹起来，将他们送至了混战一团的人海之外。
那几个彻底耗尽妖力的玄武转瞬就被漫天攻击掩埋，叶望被水流一口气推到了离城门不远的地方，脚刚落地，头也不回就带着叶简离开。
然而要想在城中突围而出，光靠这点距离还远远不够，从街巷中涌出的妖怪一见他们仓皇逃窜的背影，根本不必细问，直接就加入了围追堵截的行列。
叶望凝出了几十颗拳头大小的水珠，能短暂地四周杀到近前的妖怪抗衡，可来人要比他这点水珠子多得多，往前冲去不过短短一点距离已经举步维艰。
为首的男人挂起一抹冷笑，觑着叶望露出的破绽，身影飞快钻进了人群之中，他翻转手中匕首，藏在叶望的视野死角，循着一击毙命的要害倏地刺了出去——
正这当，浑厚的妖气如同千钧重压从天而降，一小片功夫欠点火候的妖怪直接被压趴下，在场大半的妖怪压制得动弹不得。
那些常年混迹黑白两道，自认见多识广，是刀尖上舔血过日子的妖怪们无端涌起一阵战栗，仿佛有道暗处窥视的刀锋悄然落在他们的命脉之上，这是种极其霸道的杀气。
“这是……什么情况？到底是什么人？”
在场的妖怪维持着僵硬的姿势，颤抖得差点握不住武器，却仍不敢移动半寸，彼此转动眼珠子，发现大家都是如出一辙的惊惶无措。
天上阴沉沉的云雾仿佛也被这股杀气涤荡，而后便有人发现，原本混战的人群之中突然出现一丝丝的银光，横竖交错，遍布了城中的大街小巷。
叶望没来得及明白怎么回事，他刚得以从围攻中喘过半口气，随即注意到了身后来势汹汹的兵刃，他一个闪身，那混血男人的匕首就扑了个空，在他面前的叶望已然钻进了木偶似的人海中。
“混账东西！”男人失了手，恶毒地骂了一连串，“还愣着干什么？要杀叶家那兔崽子就只有现在！”
男人正要再次追上去，结果刚挪动半步，在他脖颈处撕裂开一道血口，男人立马僵住了，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，脏话都骂不出声了。
满城上下仿佛只有叶望一个如入无人之境，他动作轻巧地东绕西拐，一路钻出了人群，转眼就到了城门之下。
随即叶望忽有所感地一抬头，顿住脚步，无比震惊地瞪大了双眼，认出了来人：“韩……湛卢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