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丘阵法发出不堪重负的轰鸣声。
韩湛卢赶到时，只见维持着阵法运作的云福长老跪在血泊中，这老人直直望着洞穿胸腹的长刀，吐出一大口血来。
云家狐妖大呼小叫地围在他边上，云离此时再顾不上什么冷战，吓得扑过去扶住老人：“大长老！”
云福定了定神，借拐杖支撑着立住：“别大惊小怪，快去修复阵法，刚才那波攻击破损太多，绝不能放他们进……进来……”
云离急了：“但你……”
云福喝了一声：“还要我多费力气赶你们去吗！”
几队狐妖咬咬牙，飞快散去：“长老放心，我们定不会让蛮荒趁虚而入。”
另有一队狐妖跟他们错肩而过，押了个人过来：“人捉到了，可已经……”
那刺客看模样还算是个熟人，混在万妖阁的队伍中令狐妖疏忽了防备，此时被擒下，双目无神地盯着前方，嘴里疯疯癫癫地不知呢喃些什么玩意，是典型的炼血丹后遗症。
云福看了那刺客一眼，抬起手来，中途却被云离拦住了：“我来。”
他从那刺客眉间抽出了一道血契，夹在手中，用一种奇异的发音念了段什么话，就见那刺客浑浑噩噩点了点头。
云家幻术本就精妙，又有血契在手，不费吹灰之力就叫那刺客落入幻术中。
狐妖见状松开了那刺客的束缚，只见那被幻术蛊惑的男人忽然精神抖擞地站起来，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嘿嘿笑道：“……别气啊，我赢你一把，下回也没准，再说了，你说这玩意是万妖阁违禁名单里头的，千金难买，只能趁他们自身难保淘到几件，可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万妖阁呢……哎，你从西边过来，难道没听说过吗？雪河的事情……前阵子万妖阁一前一后派了剑门跟赤霄过去，都说赤霄是支援的，要将不死民一网打尽，可不也有人说赤霄是过去救人的吗？嘿，这消息还真不是空穴来风，那边逃难过来妖怪说，剑门跟万妖阁全死光啦！想不到吧，最近都说蛮荒全跑来青丘抢帝药八斋，但其实穷奇就在雪河！万妖阁都被他们骗得团团转呢！”
穷奇，跟梼杌的乌衡以及饕鬄便是蛮荒的三大族。
在乌衡都暴露出行迹的现今，他没道理不来掺一脚。
小香炉听得心中不安，转头就唤道：“师伯！”
“我听到了。”韩湛卢面沉如水。
那刺客忽然一顿，换了副神情，狂热地直视前方：“您放心，我入阁全靠大人青睐，这百年间一直没出什么差错，也不跟人出什么风头，那些大妖眼中我们就是个透明的。他们肯定想不到我们能不声不息潜伏这么长的时间，这次舍了这条命也会叫大人的计划成功。嘿嘿，就是日后不死药到手，还望您能分我一点儿，只要一点点，让我沾沾大人的福气……嘿嘿。”
那刺客说完这番话，没什么任何动静，周围一圈的妖维持了片刻死寂般的沉默，随着幻术消散，刺客整个人摔了在地上，整个青丘才像是回过神来。
狐族警醒地在云福身边围出一个圈：“万妖阁的都给我滚出去！”
玉承的脸色都黑了，未等他有所表示，狐族自卫的幻术就铺了过去，万妖阁派到青丘的这群人大多是武斗派，没几个肯吃这个亏，一见对面动手，立马就动起手来。
青丘树上不大的空间顿时妖气横流。
光是能从青丘两大幻阵的斗法、各方势力的火上浇油中硬撑到现在，万妖阁的实力自然不可小觑，可青丘乃是云家的地界，头顶还是个跟幻墟厮杀数日的大阵，结果会是如何还真不好说。
就在双方即将要冲撞在一块时，青丘大阵的气息忽然笼罩过来，漫天凶险的术法霎时间都化作了清风，从双方的衣角掠过。
“别胡闹。”云福强撑着一口气，他面无血色地抱着拐杖挡在两者之间，环顾着在场的每一张面容，“蛮荒能让一个混血在万妖阁中搅混水，也就极有可能有第二个第三个，可能在阁中，也可能是我云家当中。”
能避免这种毫无意义的内讧，玉承暗中松了口气：“您能明白这道理最好。”
云福：“现在最要紧是把叶南生找出来，叶南生那个人，就算要背叛也不可能不声不响的，但幻墟开启以来他却从始至终没有露面……咳咳，他带到青丘的人马都有哪一族的，渗透进万妖阁的到底还有那些妖，快去彻查！”
这番话就像是某个不详预告的开端。
“族长，幻阵根本挡不住那巨兽，很快就要被攻破了！外头蛮荒人多势众，我们该怎么办好！”
“族长不好了，蛮荒的船队离我们不到十里了！”
“劫阵开始转移了，我们这边动静太大，那些树都要过来了！”
“族长……！”
云离乍逢巨变，还没能完全缓过神来，这会儿，接连而来的‘族长’生生砸在了他脑袋上，砸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了。
云福一副愁容地瞥了他一眼，目光一转，最后落在了不远处：“湛卢剑……”
“嗯。”韩湛卢背着身，淡淡地应了他一声，“炼血丹能让一个混血天衣无缝地藏在万妖阁中，想要彻查，多少医师都不够用，何况青丘也没那闲工夫了。”
云福破罐子破摔：“你打算怎么办？”
湛卢剑向来游走在万妖阁边缘的一把凶剑，能不给他们添堵就已经是难得，除了水流心，谁也使不动他，谁也不指望这位仁兄知道大局为重。
可此时蛮荒已然兵临城下，云家狐妖到底不是打架的料，匆忙设下幻阵去阻挡，也不过是权宜之策，他们甚至连破釜沉舟的资本也没有。
除了这把剑，他们再没什么能指望的了。
韩湛卢转了转手中的剑，目光直视着深坑之中的幻墟阵眼。
范子清哪怕整个人都站不住，脑袋成了一团乱麻，只能靠朴朴搀扶着过来，此时一看韩湛卢的神情，一下子就明白他心底在想着什么馊主意。
他挣开了朴朴的手，踉跄几步上前，紧张地捉住了韩湛卢的手臂，飞快地道：“不行，你不准，北旗那时你曾单枪匹马闯幻墟，只一剑你就已经……”
韩湛卢抬起手指，不容置喙地压下了他的话音，只一双眼始终定定地看着他，他俩都明白，事到如今已经没什么选择了。
他提了剑就要出发，忽然想起什么，用剑在地上划了个圈：“站里边，等我回来。”
整个青丘都在焦头烂额，这把剑倒是够无微不至，外头天翻地覆竟然都堵不住他的小心眼，对付韩小鱼的招数都用到他头上来了。
范子清苦笑一声，他当面一向是顺着他的，这时却大步踏过那个圈，在韩湛卢将要开口呵责前，他顿住脚步，目光深沉地望着他，好像那里头藏了千言万语，然而到了嘴上，只没头没脑地道：“那些梦，我想忘都忘不掉了，湛卢。”
奈何香那张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。
“好，”韩湛卢仓皇点头，转过了身，不再看他，在范子清眼中，他肃然的背影戳在茫茫战火中，显出了几分前所未有的郑重。
韩湛卢：“今日事了，我们好好聊一聊。”
说着，他蓦地扯起嘴角，笑了：“放心，我还要一笔笔跟你讨债，不会让你受伤的。”
这把剑难得温柔，却也真是毫无天分，青丘人人自危，蛮荒摧枯拉朽般袭来，他这番话哄小孩可以，范子清听来不比纸上画个饼好到哪去。
他担心的不是这些，全不是的。
然而他未竟之言尚未来得及出口，韩湛卢一转身，接着千丝银线从青丘古树一跃而下，坠落到深不见底的黑暗处。
叶望带着人马跳到海面上，生拉硬扯才把叶简拦了下来。
蛮荒这等阵势大半是依赖幻墟营造出来的，阵眼就是他们的命脉，眼看万妖阁踏入，大批的蛮荒锲而不舍地追杀过来。
叶家玄武身披黑甲，长尾激得浪花翻飞，一捧水就能杀妖，却也抵不过蛮荒人多，密密麻麻包围而来，没玩没了似的，早晚要把他们的妖力耗得一干二净。他们四面楚歌，海底下全是阵眼的范围，这个禁术大阵不容人侵犯，乱流绞成漩涡，稍有不慎就将海上妖怪囫囵吞没，实在避无可避，逃无可逃。
“叶南生！”叶简怒喝一声，一道海潮翻起几米的高墙，随声卷向了幻墟所在，下一刻就撞碎在了固若金汤的阵眼之前。
那幻墟阵眼依旧缓缓运作，一片缄默无言。
蛮荒见状趁虚而入，扬起利爪就冲到叶简身后，叶望远远瞥见，一个潜浮就游到了叶简身后，长尾一扫，将那蛮荒掀飞出去。
“我知你心有火气，”叶望拽住他说，“但事态非同小可，这里也并非意气用事的地方，我们先得保命，其他的事之后再论！”
叶简：“可是……！”
就在这时候，幻墟阵法忽然动了。
那些符文般架在半空的水流仿佛被触怒，冲天而上，没等叶家玄武看着幻墟攻击的对象，水花猛然飞溅开来，两股妖气的剧烈冲撞顿时掀起一场电闪雷鸣，随即瓢泼大雨砸落在海面之上。
有人认出了那身影：“是湛卢剑！”
韩湛卢从天而降的一剑，漆黑刃光如同坠落深渊的星子，哪怕玄武叶家逼近也始终不声不响的阵眼暴怒了，水龙倾巢而出，咆哮着卷向半空来人，韩湛卢横冲直撞地迎上幻墟阵眼成百上千条的水龙，寸步不让，那单枪匹马的身影在其中像是随时都可能被碾碎。
海上巨浪翻滚，群妖不分敌我都被牵连其中，好几个一时不慎就被漩涡卷入海底，玄武叶家通通屏住了呼吸，几乎不用细想，下一刻，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往外奔逃。
纵是生长在和平年代的年轻妖怪，未曾见过荒域当中厮杀的场面，未曾见过蛮荒三族的真容，但总得听闻过八十年前幻墟阵法的威名。
当年乌衡仅凭着一个幻墟，带着一群乌合之众就成功扫荡了整个北旗城，即便当中有万妖阁跟不死民貌合神离的缘故，但幻墟终究才是那一战中最大的杀器。
而当年被幻墟重创的湛卢剑，再次挥剑而来，以一人之力破阵，难道不是不知死活吗？
然而这次又有些许不同，幻墟重重阻挡也拦不住韩湛卢势不可挡的一剑，群龙被从中撕开，阵眼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鸣——
柳捷从树根上面跳落下来，蛇尾卷了起来，重新化回了双腿，身后的海面便消失了，眼前取而代之是片空旷的空间，白光无限延展开来，仿佛是无边无际的虚空。
失踪多日的叶南生正盘膝坐在中间，面无血色，苍白的嘴角甚至渗出一丝血迹，直至柳捷走近叶南生也无动于衷。
这时，四面突然传来一阵巨响，叶南生缓缓睁开了眼，一双眼珠浑浊无光，他问柳捷说：“什么情况？”
他的声音太过嘶哑而缓慢，听起来好像这四个字就费尽他所有的气力一般。
柳捷半跪下来，跟他平视着回道：“湛卢剑来了。”
叶南生张了张嘴，无声地重复：“湛卢剑……”
半晌，他好像才回过神来，眼中有了一点微弱的光亮，叶南生艰难地抬起头来，看向面前那个始终淡漠寡言的蛇妖。
百年前白蛇柳家被赤霄付之一炬，柳捷为了逃避赤霄追杀，同样也为了寻得复仇机会，以血契为代价，成了叶南生底下的一员，自那以来这条白蛇就顺从得像是生来便是只配充当妖侍的角色。
叶南生朝他短促地笑了一下：“你失算了吗？”
“怎么会。”柳捷轻轻地摇了摇头，站起身来，一挥手，长袖之下就抖落了无数条小白蛇，那些小白蛇张露出毒牙，饥肠辘辘地缠到了叶南生身上，“有你这样的千岁大妖在这个炼炉之中，就等于有源源不断的妖力维持着幻墟运转，我们怎样都是不亏的。”
叶南生闻言就恍然道：“原来指使你的人是乌衡。”
这场阴谋的始终说来话长，叶南生收到蛮荒情报之后，立马带着万妖阁的人马前去拦截，然而刚入青丘地界就落入乌衡的圈套。
西北的线索只是个幌子，青丘早就成了蛮荒的巢穴，连带着混血妖怪一同，这张大网一层套着一层，将他们牢牢束缚，等有所觉察时，叶南生一行已经迷失在错综复杂的幻阵里，落入到这炼炉之中。
柳捷见他神情不慌不忙的，问道：“你早就猜到了？”
叶南生惨淡地笑道：“我从不收妖侍，一来是因为妖侍难以驯服，大多都怀有噬主的心，想杀我的人太多太多了，我没必要再在身边养一个，二是我多年来独处惯了，不太喜欢身边多一双眼、多一双耳，百年前因你破例，是看在你无家可归。我如何能猜到一个走投无路的小妖，背后竟藏着这样的毒蝎心肠。”
柳捷冷笑了一声：“大人境界高深，能噬主的机会估计也只有这么一回了，我岂会错失良机。”
“你柳家是被赤霄剑所毁，”叶南生问他，“所以将全族遇难一事迁怒到了万妖阁身上，这便是你入蛮荒的缘由吗？”
柳捷面无表情道：“你也没资格指责我自私，为了万妖阁，你所作所为就已经罄竹难书了，但请大人放心，等你死了，我便杀了赤霄，万妖阁再无人掌控，你们这千年来玩的把戏也该结束了。”
说话间那些小白蛇攀到了叶南生身上，毒牙对准他身上所有死穴，叶南生试着动弹，却觉身上压着妖世万千山海的重量，这千年间他不择手段经营出妖世的繁华与太平，好像这会儿到了旧账重算的时刻。
叶南生闭了闭眼，坦然地接受了这种还债的下场。
而就在这时候，熔炉当中风声大作。
这幻墟阵眼无风无声，仅他们两个活物，这突如其来的风如同从天际传来，柳捷仰头看去，只见那雪白的苍穹如蛋壳般破开一道裂纹，随即天地巨震，隆隆的声响仿若渐行渐近的雷动。
就在那苍穹破裂之际，暴戾的杀气如狂涛横扫，柳捷蓦地瞪大了双眼，不及深思就立马化出白蛇长尾，当机立断地疾退到远处。
汹涌的海水从上方灌了进来，一下子冲掉了叶南生身上好几条小白蛇，柳捷看见有一道人影顺水落下，抬手就召唤出小蛇，二话不说就朝瀑布飞窜而去，不到片刻，血色弥漫了一下，冲下来十来条蛇尸。
瀑布下，韩湛卢提剑走了出来，他左右张望了一下，大致就估摸出情况，这才跟动弹不得的叶南生对了一眼。
他们针锋相对成了习惯，与此同时又不得不承认对方确实棘手，因此时隔多年再见对方一幅狼狈相，彼此遍体鳞伤，连衣服都被阵法冲击得破破烂烂，颇有些百感交集。
两人视线短暂交锋了一瞬，没人能读懂个中诸多繁杂的思绪。
玄武叶家的人就紧跟着跳了下来，觉察出这是个什么阵法都当场大吃一惊，一行人跌跌撞撞地围到叶南生身旁，叶简一眼看见叶南生奄奄一息的模样，登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。
叶望：“这到底是……是怎么回事？柳捷你这是在干什么？”
柳捷眯了眯眼，警惕着看着眼前大步走来的韩湛卢，紧接着，在他手中的湛卢剑顷刻倒转了剑锋，身影一闪间就冲到了柳捷身前，后者根本看不清他的动作，只凭本能甩起长尾挡在身前，就见黑刃跟坚鳞一擦而过，溅飞出一大把火花，留下一道骇人剑痕。
极其霸道的妖气笼罩下来，千丝灵符游走在白蛇四周，趁机就围着白蛇绕了一圈，迅速收紧，锋利如刀的丝线登时破开了鳞片，嵌入到血肉之中，以不可抵抗的强力将白蛇柳捷拽到了地上。
“湛卢剑！”柳捷艰难爬起身来，再次追丢了韩湛卢的踪影，大声冷喝，“你跟万妖阁本是道不同不相为谋，为什么要多番阻拦蛮荒！”
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把贯穿胸膛的黑刃。
这一招跟袭击云福长老的一刀如出一辙，明摆是算账来的，柳捷面无血色地看着胸膛滴血的剑，一咬牙，捉住了剑刃，竟妄想就此拖住韩湛卢，同时白蛇长尾挣断了千丝，带着烈风横扫而来。
风雨扑面，韩湛卢却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，波澜不惊地抽剑，剑锋一转，招式快得连影都看不见了，那巨大的白蛇殊死一搏的攻势戛然而止，轰然倒下，再也无力回天，仰躺在血泊中化作了一条彻头彻尾的蛇，身上尽是数不清的剑痕。
韩湛卢看了一眼那白蛇，确认再无危险，这才重重呼出一口气，手中黑剑入鞘，他这一口气就像撑到了底，浑身上下的伤痛潮水般袭来，他眼前黑了一瞬，险些昏倒过去。
叶简眼眶通红，当场梗咽了。
叶南生仿若未察般微微仰头，他的目光落在青丘远方，仿佛已看到了青丘之上的一片惨况，他缓缓说道：“是我不中用了。”
韩湛卢笑了：“你若是不中用，乌衡也不必借你开启幻墟。”
叶南生看了他好半晌：“湛卢，如今蛮荒当道，万妖阁能担重任的人不多了。”
闻言，叶简一怔。
在场所有人都被叶南生的话外意震惊了。